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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马枪
紫禁城虽贵,却非容身之所。
随着入冬渐冷,这念头在许思汀心里越发强烈,今早他甚至生出赶紧离开这里、躲回老家去的冲动。可笑啊,当年连夜赶路,踌躇满志进京、恨不得一口气施展胸中抱负的他,如今人还在城里,心早就飞出去了。这道当初万千人梦寐以求想进来的红墙,如今反倒成了囚龙困虎的所在。
说起来也怪不得许思汀,人君是朝廷之胆,无上威仪在于一身,现在连皇帝都签了退位文书,蜗居在这缺了三大殿的紫禁城里,为人臣的,哪个还能有挺直的脊梁骨呢。这城里城外、从上到下数百口人,谁又不是在仰仗着民国政府活着?每年四百万元,这是多大的一笔嗟来之食。说到底,如今的大清国,从当年万里江山的主子,变成了借住在紫禁城里的房客。可紫禁城再好,又能呆上多久呢?
许思汀在宫门口回事房的桌子上铺开了纸笔,滴水人砚,捏墨缓研。忽然间,大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就是用硬物件砸响宫门的“咚咚”声。这动静不是三两个人能闹出来的,这地界也不是三两个人就敢来闹事的。许思汀压下心头不祥的预感,走出回事房,朝门外喊道:“谁啊?”
“开门!国民革命军!奉政府令让你们搬家!快开门!”许思汀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来就在国民政府鼻息下生存,每天就怕人来斩草除根,现在人家派了兵拿着枪来找你说事,你能说得过人家么?
就在这当口,留下护卫紫禁城的原内廷侍卫小辫杨赶了过来,他站在许思汀身边略一沉吟,低声道:“许先生,如今之事是由不得咱们自己了!您可千万别乱动!”小辫杨走上前去,将三道门闩一一卸下,两扇铁包铜钉的大门缓缓打开。
大门一开,外面的军兵纷纷涌进来,脚步纷杂、刺刀晃眼。小辫杨在乱军中挨了几下推搡,眼见拦不住众多来人,他一声大喝跃开数尺,横伸左臂挡住众人去路。众军兵哪有人理他,乱纷纷就要从小辫杨右边涌进去。
后面是末帝溥仪与太妃们居住的地方,岂能乱闯!小辫杨情急之下右手探腰取出九节鞭,信手~挥,鞭梢钉人对面院墒的青砖,拦住众人去路。他刚要说话,人群中一声枪响,小辫杨胸口中弹鲜血进流,仰倒在地。许思汀一哆嗦,顺来势看过去,只见门口一个刚跨进来的黑瘦士兵,不过刚高出步枪一头有余,此时正拉动枪栓退出弹壳。这士兵一枪打死小辫杨,无事一般,同身边的人一起,继续持枪向里闯。
小辫杨师弟佟大兴慢了一步,正从里面跑出来,见师兄倒地,血漫青砖,“哇呀”一声惨呼,红眼擎了大刀扑过来就要拼命。这边十几条步枪齐刷刷举起来,拉动枪栓直对过去,就要将他打成个筛子。许思汀大叫一声:“都住手!”
这一嗓子又高又亮,两边都是一顿身。许思汀手指佟大兴顿足急道:“你还不快带你师兄走!这年头已经变了!变了!”
佟大兴眼神一黯,满身杀气灰飞烟灭,他号啕着跪在小辫杨身旁,将手里的大刀扔在一边,满脸鼻涕眼泪地将师兄尸体抱了,哭着走出大门,头也不回地向东而去。军兵们没了阻拦,也就不再为难许思汀,呼啦啦卷过他身边朝城内而去。
许思汀一个人站在敞开的宫门口,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根撑立了好久的柱子倒了,于是那原本屋脊重重的花花世界,只留下一片残垣断壁。他低头盯着刚刚小辫杨躺过的地方发愣,那里的血迹正在渐渐地变暗变稠。
半晌之后,许思汀念叨:“这年头已经变了……”走回屋去,将自己画了半截的画与笔墨纸砚都收好,用几件换洗的衣服包了钱袋子,一起打成个小包袱,背在身上走出了紫禁城的大门。
红色宫墙、铁灰青砖、飞檐走拱,都与他当年来时一样,沉寂的回廊中却能听见许思汀低低的叹气声:“这年头已经变了……”
这一天是民国十三年(1924年)的十一月五日。
许思汀出了北京,同几个走脚的货商一起雇了辆驴车,前往天津老家。车过香河,许思汀忽然想起些什么来,就半路下了车,独自朝河西务而来。
旧时的河西务属于直隶地界,在京津之间,由于依靠运河,道路通畅,渐渐形成了集市规模。下了官道,远远就看见向阳的坡地上,一排排席棚首尾相连,人们在席棚之间的通道里来回流动,犹如过江之鲫。在这些席棚的外围,是经营着吃喝玩乐各种营生的摊子,这些摊子虽然散乱,却如众星捧月般隐隐布成个圆环,将那席棚搭建起来的集市拱护在中间
这些席棚中贩卖的不是普通货物,卖的是人(作者注:关于河西务的人市可参见拙作《铁刀千里》)。
许思汀抑制住心跳,慢慢随着人流走进通道,两边的席棚都是两人多高,用整张的大芦席做顶,再用整张的窄芦席齐腰挡着。女人们就坐在里面的条凳上,背靠芦席,在芦席与地面的缝隙中露出脚与小腿,同时高高举了手,伸出芦席之外。来买的人就这样挑选货物般,站在棚外上捏捏手、下看看脚,选出一个自己满意的来,或抓了手腕将女人从上面拉出来,或抓了脚腕将其从下面拖出来。
没走几步,许思汀就被一个把头笑眯眯地拦住,半拉半拽请到了自己的席棚前面:“这位爷,看您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凡人。您是想要来寻个小呢?还是想要个伶俐的来伺候您呢?您看,我这里面十几口人呢,有山西的,还有山东的,您看看这手,多嫩啊。”说着他一鞭子抽在木柱上,恶狠狠吼一声:“举高点!”霎时芦席上长出十几只长短不一、有粗有细的女人手臂来。
许思汀来回扫视着这些手臂,却发觉自己嗓子发干,有些喘不上气来。那把头见他拿不定主意,上步隔着席棚抓来一只手臂,弯过来抵在许思汀眼前:“您看看,这多细嫩的胳膊,保准人错不了。二十块钱您就能领走,包写文书契约!”
这手臂稍显白嫩,看得出主人没有受过苦累,但也看得出这条被攥在把头手里的手臂在瑟瑟发抖。许思汀艰难地咽下口吐沫,他曾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因此好奇跑来看看,原本并不想买什么。但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做一点让那些手臂的主人不再发抖的事。
就在这时,许思汀发现有一只小手悄悄地从两条手臂的缝隙中伸了出来。这一定是个孩子的手,它苍白而瘦小,手指细长,手掌薄得几乎透明,与旁边几只手臂比起来,仿若树林间的小蘑菇。这只小手抖动着,很脆弱,却仍坚强地露在芦席外面,如一根随时都会折断的草茎。
许思汀走上前去,伸手捏住了这只小手的指尖,小手猛地一抖、向回一缩,犹豫一下后又战战兢兢地缓缓伸回到他手里来。这一下碰触到了许思汀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长叹了口气,捏住这只小手,引领她绕出席棚。这是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女童,纷乱的短刘海下,有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眼神中都是恐惧与无助。
许思汀蹲下来拉着女童的手,轻轻道:“你妈妈呢?”女童摇摇头。
许思汀又问道:“你爸爸呢?”女童还是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哀伤。许思汀不再问话,伸手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污渍,女童轻轻用手拉了拉许思汀的袖口,然后用两只小手比画了几个动作。
那把头在一边接口道:“这位爷您可真有缘分,您选的是个能听不能说的哑巴孩子。她这是问您,买她回去是不是要她给您当媳妇。”
许思汀朝女童笑笑,摸出块干粮递到她手里:“我不要你当我的媳妇,我要你做我的女儿。”那女童神情一愣,继而一喜,抱着干粮忙不迭地大口
吃起来。许思汀将银钱递给把头笑道:“借您吉言,我和这孩子还真是有缘分啊,那正好用这个来给她起名字,就叫惜缘吧。”
初出茅庐
五年后,民国十八年,天滓卫。
惜缘刚要关门,看见巷子口人影一闪,杨宣成手提了酒瓶与点心拐进来。惜缘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笑嘻嘻看着他走近。
杨宣成看见惜缘,笑了笑,举了举手里拎的物件,伸出手指指了指院里。惜缘点了点头,两手快速地打了几个手势。杨宣成看了笑道:“好啊,我就爱吃你做的菜团子!中午我不走啦。”(作者注:旧天津穷人家多是一日两餐,因此中饭时间比现代提前些。)惜缘笑着点头走开,杨宣成走到北房前敲门进屋:“许叔,我来看您啦!”
杨宣成前倾身子,在许思汀对面坐下,道:“许叔,这次真是谢谢您了。要不是您出面,我哪能谋得着巡警这样的好差事呢。一个月四块大洋,年底还有赏钱,出去还有面子,连衣服都省得做了。您可真是我的大恩人。”
许思汀笑着摆摆手:“我和那分区警局的秘书也不过是泛泛之交,他买我的画送人,我顺水推舟提了这么个要求。还是你自己又聪明、又认字,长相电招人喜欢,这是你自己的福气。”
杨宣成摇头道:“这些年我们娘儿俩都是靠着您的接济才到了现在。没有您,我们都不知道能过到哪呢。有时候我就觉得许叔您对我真就像父亲一般。我娘也说我将来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像对父亲一样对您。”
许思汀叹了口气:“当年我和你爹都是在宫里当差,那本来是个光宗耀祖的风光差事。可惜,大清朝不争气。他自己把这当皇帝的差事给干黄了,还连带着坏了你爹的性命。唉,可惜小辫杨一身的功夫啊。”
许思汀正色道:“孩子,你将来有了钱,照顾好你娘之后,一定要抽出时间来把你爹当年的师兄弟们都走访一遍,从他们那里把功夫给串回来,把你家这门功夫学全、学好了,教传下去。别让你爹小辫杨的名声被埋没了。”
杨宣成听在心里,用力点了点头。
第二天,杨宣成穿了刻意熨烫过的警服,到东城第三巡警处报到。白警长站在院里捧着花名册点完卯,余光瞥到了站在队尾的杨宣成,便抬手点指了一下道:“啊,新来的那个谁谁谁啊?”
杨宣成愣了一下,继而意识到长官是在叫自己,忙挺直了胸膛应道:“报告长官,招募警杨宣成在。”
白警长“嗯”了一声,转头对一个老巡警道:“老甲啊,新来的这个……这个谁谁谁啊,就归你带着吧,给他讲讲规矩,让他多学着点!解散吧!”
巡警们一哄而散,各自夹着警棍拎着帽子出门而去。杨宣成盯着那个老警员走过去,恭敬地笑道:“前辈,我是新来的招募警杨宣成,请问前辈您的台甫?”那老警员屑毛都有些花白了,瞪着眼睛看了杨宣成半天,才回了一声:“哦,敢情你是问我叫什么呢,我在这都当了快十年的甲等巡警了,他们都叫我老甲,你也喊我老甲吧。”
杨宣成的第一天巡警差事,就这样从跟在老甲身边开始了。
一路上杨宣成问过几次,这巡警的差事该怎么干,可问来问去老甲就是淡淡几句话:“巡警么,就是走路的警察。该管的事多了去了,不该管的事也多了去了。你就记别给自己找麻烦、别给长官找麻烦就行。”杨宣成将这几句话在肚子里琢磨了半天,还是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觉和他预想的捕盗拿贼、惩强扶弱格格不入,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
说话间走到了老甲的管片,他打开安在电线杆上的小木匣子,翻开里面的本本,摸出自己的手戳在上面按了一下,又交给杨宣成按一下,解释道:“街这头有一本点检表,街那头有一本点检表,每天各扣两次戳子,这就叫出满勤。”杨宣成照葫芦画瓢地做了。再回头看时,老甲已经在旁边的炯摊上伸手摸了盒炯卷,撕开锡封捏着烟卷站在那等着。
他白拿人家的烟卷!
杨宣成自幼住在大杂院里,他知道这些做小买卖人的辛苦,别看他们天天推一车货出门来卖,却舍不得吃用车上面的一点点东西,硬是忍着,回到家里吃糠咽菜。杨宣成看着那摊主漠然挤出的笑容,又看看老甲习以为常的样子,不禁有些发蒙。
老甲等了片刻,见杨宣成没有识趣地上来点火,“哼”了一声摸出火柴点了,抽着烟继续向前走。他这一路上,都是贴着街边的摊位慢慢溜达,看见什么好东西了,随手一抓就塞进兜里,小贩们也不敢言语,点头赔笑着目送他缓步走过去。杨宣成受不得周边摊贩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慢了脚步,渐渐地距离老甲六七步开外,从身后看着他的衣兜鼓起来。杨宣成泄了气,忍不住问自己:这哪是捕盗拿贼、维护一方的警察啊?我将来也要这样当巡警?二十年后我也会是这般样子么?
第一天上差当巡警的新鲜感与荣耀感,就这样被老甲一把一把地掏走,塞进了他鼓鼓囊囊的大口袋里。
晚上回到家里,杨宣成有些闷闷不乐,杨母见了就停下手中活计来问原因。杨宣成与母亲讲了,杨母叹了口气,轻抚着儿子的后背道:“这巡警啊其实也就是个差事,娘不想你这辈子能扬名立万、腰缠万贯,娘就想你平平安安,日日都回来守在娘身边就好。”
杨宣成看着消瘦的母亲,点点头,叹了口气,默默地收起警服,洗脚睡觉。这~觉睡得安逸,再也没有飞檐走壁、千里追凶、万人称颂的梦生出来。杨宣成大概明白了,人活着,其实都是在混差事,尽量地避开麻烦,更别生出麻烦来,大家都这样混着,就都好了。
可这能混平安的差事,也有保不住平安的时候。
几天后的一次早点卯,白警长点完名,照本宣科地说了些闲话之后,眼往人群中找寻着问道:“啊,前几天新来的那个谁谁谁来了没?”
杨宣成意识到这是在喊他,虽然他心中对长官点了好几天的名还记不住他的名字有些闷气,但还是高举了手臂道:“长官,招募警杨宣成在!”
白警长点头道:“那个,给你个露脸的机会,有个绑票案子出在咱们管区了,你把它办了吧,卷宗朝值班室要去。行了解散。”
案子?绑票?我去?
三句话把杨宣成砸得愣在院子里,等旁人都散尽了还没回过神来。他想:巡警不就是巡街么?再就是管管交通、整整摊贩、给大官的汽车开路、逢年过节督促挂旗。老甲不是说这就是混差事么?我刚来几天怎么就办案子了?怎么还是个绑票的大案呢?杨宣成四下望望,发现身边一众人等早已散去各忙各的,只剩下几个值班的警察倚在屋门口两手抱胸看他笑话,他自己就像个旷野独树般立在院子当中,他从未曾感到过这般无助。
老甲本已走出院门,回头看见杨宣成瘦瘦的身子独自立在那里,满脸的茫然与错愕。老甲摇摇头,走了回来,悄悄将大半盒烟塞给他道:“拿这个先去把卷宗要回来,再去街上找我。”
话一入耳,杨宣成的眼中立时有了光彩,他几步跨进值班室,从烟盒里摸出支烟来递给坐在桌后的警员,赔笑道:“我是新来的招募警……”话未说完,那警员已经伸手过来,将他另一只手中的大半包烟整个抓了去,再接过他手里的那一支烟。接着从抽屉里拉出一个牛皮纸夹子来扔在桌上,夹子上有印刷的两个大号黑字“卷宗”,下面还有编号与日期。
杨宣成将卷宗打开看了,里面只有两页纸的报案口供记录,再无他物。杨宣成踌躇了半天,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做下去,只好硬了头皮到白警长的办公室去,想请示些门径。
敲门报告之后,白警长见进屋的是杨宣成,皱着眉头将手中看到一半的《大天津》(编者注:武侠小说,作者慕容无言。)往桌上一扣,手指杨宣成道:“你不赶紧忙案子去,你跑我这来干吗?”
杨宣成一时语塞道:“这……这怎么办哪?”
白警长双眼一立道:“你还来问我怎么办?你拿着饷、穿着制服,你问我怎么办案子?你来我这吃闲饭的?吃饭穿衣用不用我教你啊?”杨宣成满腹委屈,还待解释,白警长已经不耐烦道,“我这一大堆正事呢,没空管你。你办得了就办,办不了趁早回家去。还什么小辫杨的儿子,瞧你这点出息。”
最后这句话突如其来,横着就杵进了杨宣成的心窝里。
杨宣成满胸怒气地走出巡警局,心想:小辫杨的儿子怎么了?小辫杨的儿子天生就得什么都会干么?他这不是故意挤对人么?青年人乍受委屈,怨怒攻心,有心甩手回家不干了,可一转念想起家里那晚上做活都舍不得点灯的母亲和每月四块大洋的饷钱,怎样都下不了狠心。
他这样边走边想,不觉间来到平日里自己和老甲的管区。他顺着胡同找了几遍,在一个僻静的饭铺找到了老甲。杨宣成将卷宗朝他面前一递,老甲伸手挡开,抓了几个花生就着酒慢慢嚼着:“别给我看,我不认字。”
杨宣成只好强忍着心口的郁闷之气,将卷宗打开,把里面的报案记录念给老甲听,又将自己在白警长办公室的境遇也说了。老甲眯着眼睛喝了几杯酒,点头道:“小子你得罪人啦:”
杨宣成一愣:“我这刚来几天能得罪谁啊?我连准是谁都没认清呢。”老甲冷笑道:“肯定是白警长收了别人的好处,原把你这个招募警的名额许给了人家,没想到半路上就杀出个你来。断人家的财路,人能不记恨你么?所以白警长这是在找茬收拾你,想把你挤走,好安排自己人进来。”
不愧是老油条,稍稍一动心眼就将事情看个透。杨宣成听完也想通了此间的关节,不由得叹口气道:“那我能有法子留下来保住这差事么?”
老甲点头道:“有啊,你去找这绑票的黑面虎,把肉票赎出来就行。”看着杨宣成惊讶张开的大嘴,老甲一本正经地放下酒杯,接着道,“不过这基本上不可能。苦主家里既然选择了报案而不是送赎金,你根本不可能去在中间说合,去讨价还价促成赎票。文的这条路走不通,你要是想来武的去找黑面虎救人……嘿嘿,我听说你是小辫杨的儿子,别说你了,就算现在是你爹,恐怕也未必能打的过人家黑面虎这百十号人、十几条枪呢。”
杨宣成想了想,不由得低下头,半晌后缓缓开口道:“前辈,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甲一口气干了杯中酒道:“有啊!你回去多筹些钱,找个清静地方睡几天觉,然后滚一身泥回来。就说匪徒狡猾,早已桃之夭夭,肉票死于匪手,将案子交了,再把筹来的钱孝敬给白警长,抱着大腿求他别轰你走。然后每到逢年过节的,你就准备一份孝敬给他,八成也就能混过去了。混差事么,都是这样过来的。”
老甲说完打着酒嗝儿站起来,背着手去巡街了,留下来对着满桌狼藉发呆的杨宣成。杨宣成不想这么干,他不想自己累死累活挣回来的一点点钱,还没来得及孝敬老娘,倒先去填上司的胃口。他更不想如老甲那样,一手给白警长孝敬,另一只手再去拿小商贩的东西填补。
而最让杨宣成接受不了的。却是白警长与老甲对他父亲小辫杨的轻蔑态度。小辫杨死的时候杨宣成才十四岁,在他十四岁之前,是他父亲战无不胜的年代。太极拳、九节鞭、擒拿手是杨门三绝,小辫杨在天津卫从未有过败绩,父亲在他心里如神一般地存在着。直到有一天,父亲的灵柩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家里,市面上开始传说,说小辫杨半个架势都未拉开,就被一个半大的孩子兵一枪掀了天灵盖。自那时起,杨宣成与他父亲小辫杨就成了街头巷尾的一个笑料,一个可以被时常拿出来调剂气氛的段子。很多习武人开始对自己孩子说:“练那玩意儿有嘛用?你练到小辫杨又能咋样?在枪子儿前面连一个照面都走不下来!”
这句话让杨家家道败落,让杨宣成受了五年的奚落与嘲讽,在他心里憋了五年的愤怒与怨气。
杨宣成抓起桌上的酒提,将剩下的残酒倒进老甲的酒杯里,捏住酒杯一饮而尽。这是他第一次喝酒,酒液人喉如利刃划过,接着一丝火辣感沿着利刃割过的痕迹燃起,直烧人胸腹。杨宣成将酒杯在桌上一拍,冷笑自语道:“小辫杨的儿子怎么了?小辫杨的儿子光明正大、顶天立地,是个大写的人字!小辫杨的儿子到如今十九岁,好过你们这些蝇营狗苟几十年白吃饭的废人!你们看不起我爹,看不起我,我定要做一件大事给你们看看!”
想到这里,杨宣成心里打定主意,起身朝许思汀居住的胡同就走。旁边冷眼看着的饭铺掌柜一见他起身,忙赶了过来拦住道:“这位警爷,一看您就有要事在身,我不敢耽误您的大事,可您好歹赏下两个菜钱来吧?”
杨宣成这才想起,老甲走的时候并没结账。老甲之所以让自己来这里找他,不过是惦记着要宰自己一顿饭罢了,他与方才局子里那收了烟卷才给卷宗的警察并无区别。俗话说无利不起早,这帮人的嘴脸,杨宣成今日里才看清楚。平时杨宣成身上就没钱,此时除了夹在腋下的一个卷宗,兜里干净得更是如洗过一般,半片纸屑都没有。
杨宣成的窘态被饭铺老板看在眼里,忙把话头递了过来:“这位警爷您想必平日里在大饭庄挂账挂习惯了。您头一回照顾小店的生意,我巴不得天天伺候您呢,可今天小店有些周转不开,请您多少赏点钱下来吧。”
杨宣成低了头把自己全身上下看了几遍,一咬牙红着脸把脚上两只新做的布鞋踢了下来,低声道:“这个给你了,不够的下次补上。”说完也不等掌柜答应,就光了脚疾步跑出去。
杨宣成光脚冲进门的架势吓了惜缘一跳,杨宣成也不好与她解释,打了个招呼就朝里走,敲响了许思汀的屋门。
听完杨宣成的讲述,许思汀沉默半晌,长叹了口气道:“我以为这年头变了,其实这年头也没变。”许思汀看着杨宣成,“好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思。你要强,你好胜,你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了,对不?”’
杨宣成挺直了腰杆用力点点头。许思汀赞许地笑笑:“可是你没机会在强敌环伺之下救人,你不是评书里的剑侠,那黑面虎的匪窝也不是长坂坡。有可能你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已经死在他手下的枪口底下了。”
杨宣成眼神一黯,随即却又仰起头来问道:“我知道许叔您是个有大智慧的人,您给我看看,我能有机会么?”
许思汀又沉默了片刻道:“你还有机会,因为你爹给你留下一件宝贝。”
这话说得杨宣成又惊又喜,站起身来问道:“什么宝贝?在您这里么?”
许思汀摇摇头道:“你爹留给你的宝贝是你们杨家秘传的小擒拿手,这可是千金不换的好东西。我虽没见过黑面虎,但据说这他双手能开连环枪,上打飞鸟、下打游鱼,可见他们不练拳脚,都是些依赖枪的高手。如果你与他们对上了,你要是有机会能不让他们拔枪,空手对空手,你就赢了五分。枪是个好东西啊,三尺之外,随便一个孩童都能拿着它打翻五尺高的汉子,但在三尺之内,没人能是你爹的对手。你要是再能近到土匪身旁三尺之内,你就又多了三分把握,剩下的两分就靠你爹的在天之灵保佑你了。”
这话说的杨宣成心头一动,皱眉深思起来。许思汀又道:“但是你万万
不可存了抓这些土匪归案的心。我怕这一来官匪勾结,你前脚把他们下狱,他们后脚花钱保释出来,必会为难你和你娘。二来土匪的老巢在蓟县,你如何把他们上百里路带同天津?路上稍有不慎必有意外。所以,你要想法子见到黑而虎,抓住他好名声的弱点来想法子。他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你是刚出道的后生,你亮亮堂堂地对他,他反倒不好狠下心来把事情做绝。”
如果说这突如其来的案子是座大山,压得杨宣成喘不过气来,那许思汀这一番话就好比起山的无量咒,一下子揭去了杨宣成身上不少的负担。
杨宣成顺着许思汀这番话深思下去,全然没注意到惜缘端了一盆洗脚水进来放在他的身前。热水触脚,杨宣成才察觉。他推开惜缘的双手,忙抢过布巾来三下两下将脚洗了,正想着脚下没东西可踩的时候,惜缘已经递过来一双新做的布鞋。杨宣成笑着谢了,穿在脚上走了两步道:“许叔咱俩穿一样大的鞋啊,挺合脚的。”
许思汀笑道:“我的脚比你大一号,这怕是专门给你做的呢。”杨宣成闻言一惊,忙抬头向惜缘望过去,惜缘却低了头端了水盆跑出屋去。
杨宣成脚踩新鞋回家,他站在院门外深吸了几口气,将心沉下来,面色如常地进屋帮母亲做饭、洗碗、收拾屋子,白天的事情只字未提。待杨母睡下之后,杨宣成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开始将白天围绕着绑票案的所有种种,走马灯般在脑子里一遍遍闪过。
夜静星稀,杨宣成闭了眼睛,父亲教过的二十四式小擒拿手在眼前一遍遍晃过,每一招都将一个高壮的黑面大汉锁拿住压在地上,每一次都是杨宣成威风凛凛地脚踩那黑面大汉喝问道:“你服是不服?”
第二天一早,杨宣成先去了报案的苦主粮食铺欧家。欧家住在法租界对面的观音庵胡同,临街的一问铺面,后面的独门独院兼作仓房,一妻两子一女,勉强能算是温饱人家。
欧掌柜是个胆小却势利之人,见杨宣成来了,忙好茶好烟地招待,等问明了来办案的只有杨宣成一人,而且只是个巡警以后,脸色就难看起来。
原来,被劫匪绑走的欧秀珍是欧家幺女。欧掌柜与诸多父母一样,未免有些重男轻女之心。那劫匪又要了一个很卡脖子的赎金,这样,若是欧家有心将女儿赎回来,全家依靠的铺面势必难保,两个哥哥的彩礼恐怕也要花费个=F干净净,所以欧掌柜这内心深处便存着一点点丢卒保车的私心。偏生报案之后,又来过几拨警察,记录口供之余便是要吃要喝、要钱要物,根本没有破案的心思。欧掌柜便将这杨宣成也当成了拿苦主家敲竹杠的警察一般,此时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将杨宣成与那勒索钱财的绑匪划为一类,只是因为不敢得罪,才没挥了棍子打杨宣成出去。
杨宣成道:“欧掌柜,令爱可有消息传来?绑匪可有消息捎来?”欧掌柜低头不语,他身边的欧母却递过来一张信纸道:“这是绑匪传信时带来的,是我家秀珍亲笔写的信,我认得她的字迹。”说到此处,欧母已然有些哽咽。
杨宣成展开信纸看了,只见字体清秀,竖写三行:
叩问爹娘安康,女儿在这尚且安稳。所住干净,每日还有正宗的驴肉火烧可吃。盼爹娘速速将女儿接回,不孝女面南静待。
杨宣成将信细读几遍,默记在心里。问道:“欧掌柜是拿不出这笔赎金了?”欧掌柜慢慢摇头。见丈夫如此,欧母双手捂脸哭出声来。
杨宣成正色道:“本家拿不出赎金,警局一时也没法肃清匪徒,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如今之计,我愿前往蓟县匪巢,劝说黑面虎将令爱放回来。不过也想欧掌柜您多少拿出些银钱来,给那些绑匪些许甜头,或许就能将令爱换回来。此计虽然未必能够成功,但为了令爱平安,也可一试。”
欧掌柜愤然一拍桌案,怒道:“你们还有完没完?”这话问得杨宣成一愣,欧掌柜手指杨宣成道:“自从我家出了事,没见到你们警局进山剿匪救我女儿出来,只见到你们这些警察来我家里要这要那。欲壑难填,欲壑难填啊!这民国政府不但护不住我等这小门小户的人家,反借着匪患将我等当成了摇钱树!看你年纪轻轻,怎么比那些人胃口还要大?你要多少?你还想要多少?有本事你怎么不去找黑面虎要啊?”
杨宣成面色一红,强忍了怒气起身道:“欧掌柜你想错了!我与他们不同,我是专门来办这案子的!”
欧掌柜索性背过身子道:“都说是来办案子的,谁要的都不少!你一个刚干了几天的巡警来办案子,你的枪在哪呢?你打得过黑面虎么?”
杨宣成“哼”了一声道:“刚干的又怎样?自古来哪个英雄不起于少年?评书里罗成十三岁单人匹马就能打登州城呢!我还告诉你,我是小辫杨的儿子,我办案用不着带枪。我明天就出发去蓟县找黑面虎,我多带点银钱去,是为让你闺女多一分回来的希望,你既然已经想定了主意那也就随你。反正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请你五天之后等我的消息,告辞了。”
杨宣成说完夹了卷宗起身就走。片刻后欧母从院里追了出来,一把拉住杨宣成急声问道:“这位警爷,你方才说你是小辫杨的儿子,这可是真的?”杨宣成挺了胸脯,用力点了点头。欧母忙用手抹了泪花笑道:“我家掌柜的他这些天是急糊涂了,您老千万莫怪啊。”说着拿出一个小布袋子塞进杨宣成兜里,“柜上就这五十块大洋了,您老看够不够?”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让杨宣成不由得一愣,欧母却以为他嫌少了,忙用力将自己手指上的银戒指捋下来,又摘了银耳环一并塞进杨宣成手里,哭道:“多少就只有这些了,万望警爷您大慈大悲,一定要将我女儿给带回来啊!我这辈子给你们杨家父子供奉牌位,给你们念一辈子佛……”
杨宣成又一次来到许家,将在欧家的见闻——细说了。许思汀点点头,问道:“你怎么想?”杨宣成道:“这欧家闺女是个聪明孩子,身处险地还想尽办法传出消息来。既然绑匪要求欧家到蓟县城关镇赎人,那我猜这肉票八成就被藏在城关镇的一家旅店里,而且这旅店旁边必有一家卖驴肉火烧的!知道了藏票的地方,此行去了,就多了几分把握。”
许思汀赞许地笑笑:“智取为上,切勿拼命!”
杨宣成从怀里摸出来十块大洋放在桌上:“这次若是……若是……就请许叔把这钱交给我娘。”
许思汀摇摇头:“我算了~卦,你是大吉,放心去吧。”
第二天一早,杨宣成便将剩下的大洋与两件衣服包了个小包袱系在腰里,在金钟河边上了北去的小船,前往蓟县。水平船缓,岸边杨柳不摇,杨宣成站在船头,心中除了忐忑与激动,凭生出些西风恶、易水寒的感叹来。
傍晚时船到三里庄,杨宣成上岸继续先向西北绕行到独乐寺,进院诚心恭敬地在佛前烧了三炷香,这才转脚来到城关镇。
孤身救人
驴肉火烧店、朝南的客栈,杨宣成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符合信中条件的那家客栈。杨宣成先绕着客栈转了两圈,仔细看了环境,在外面买了点干粮,然后抓起一把土就着汗水抹花了脸,扮成随掌柜的出门办活却走散了的学徒伙计。他央求客栈的掌柜,在一楼角落里凑合睡一晚,掌柜见他年轻老实,又走丢了伴当,也就许了他。杨宣成就蜷在角落的革堆边上,一边眯着眼假睡,一边瞄着二楼上下的楼梯。
不一会儿,从二楼上快步走下一个汉子。此人身材不高,长裤短褂,褂上有补丁,脚下穿了一双短靴子,两手笼袖帽檐压低,径直走到靠窗边的座位上,要了两个菜一壶酒,自顾自地吃喝起来。
杨宣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起疑。此人看衣衫不算富裕,却穿了平头百姓不多见的靴子,此是一怪。此人从下来到窗前落座,大口吃喝却不摘帽子,此是二怪。其吃饭时眼睛余光不停扫向窗外,偶有动静便凝视不动,所关注的并不完全是桌上这些酒菜,这是三怪。这三处怪相挂在身上,足以令杨宣成判断此人绝非走路行旅的客商,而且绝非善类。
片刻后,这人酒足饭饱,起身朝店后走去,似是要去茅厕方便。杨宣成心中一喜,起身悄悄跟了过去。透过砖缝望去,只见那人在茅厕里打着饱嗝儿满心惬意地解开嵝带,腰间果然露出一截黑洞洞的枪管来。一见此物,杨宣成心中大定,他深吸了口气,提起两脚在原地由轻到重地跺了几下,装作从远处走来的样子,两手抱住小腹快步冲进了茅厕。
两人一错身的刹那,杨宣成抬左手扣住那人喉咙,右手从他背后插进他肘环别住双臂,抬膝撞向他大腿外侧的环跳穴上。对方一声惨呼被闷在喉咙里,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杨宣成一把摘下他的帽子塞进他嘴里,再别过双手用麻绳绑死了,才喘口气来看看四周,将他腰间枪摸过来塞进自己怀里,再悄悄将其抱起扛进后院的柴堆中。
杨宣成手捏按住对方胸前穴道,低声喝问道:“黑而虎的人?”
那人也算硬气,只把眼一闭,将头扭向一边。杨宣成指上加力,那人虽疼得牙关紧咬面色涨红,却还是不肯吐出一个字来。杨宣成无奈之下,伸手搜摸对方的衣袋,发现了一枚系着“地”字牌的铜钥匙。这是客栈的房门钥匙!如此看来,很可能客栈屋内就关着欧秀珍,而负责看押肉票的就只有眼前这一个人,所以他才会锁了门下楼来吃饭!
天助我也!杨宣成将那人按进柴堆深处,抓了钥匙就跑回客栈前厅,急匆匆跨上二楼。杨宣成没料到自己竟如此简单就得了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攥着钥匙两步跑上楼梯,直奔地字号房而去。地字号房在楼道尽头东边,两扇门紧闭,门环上的铜锁乌亮亮地闯进杨宣成的视线里。
人就在里面了,杨宣成心跳加快,面颊通红,一把抓过锁头用钥匙捅开,推门闯了进去。门扇向两侧分开,紧接着就是“哐当”一声。门口处一根条凳被推开的门扇撞倒在地,翻了个跟头躺在那里。就在条凳翻倒的瞬间,杨宣成心中闪电般现出一个念头:上当了,有埋伏!
所谓的江湖经验,都是一记伤、一摊血换同来的,杨宣成不过是个才出来谋事做的大孩子,就为了一时的意气,蒙头混脑地闯进江湖中来。所以也只有在遇上了事、吃到了亏之后,才会把当年父亲小辫杨讲述的江湖典故回忆起来,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有多么的无知与莽撞。
黑道中人行事多疑、警觉,一旦出了自己的地盘,更会异常小心。以住店为例,往往在休息时刻意将房门从外面锁住以示无人,或在插上门闩后,横过来一只条凳拦在门内二尺左右的位置,做“拦门狗’’用,而不是像普通人那样将屋门直接顶住。这样敌人在门外撬锁或轻拨开门闩,伸手轻推门发觉开启顺畅后再加力推开屋门时,就会碰翻凳子,给屋内人报警。
这边条凳翻倒,杨宣成已经猛然想到,屋里还有人!此人极可能有枪!按习惯他必定会将枪压存枕下,抬手就可以要了自己性命!
天不佑我!杨宣成心中悔恨,瞪目看向屋内。只见屋子正中间八仙桌边,坐着一个黑面汉子,此人身着中衣长裤,此时也正目瞪口呆地望着扑进来的杨宣成,而他身前的桌上,铺开着一块白布,上面零七碎八的竟散开着些许黑黝黝的零件,看情景他刚好是在将枪拆散了擦枪。
这一愣给杨宣成留出了一线生机。杨宣成大跨步上前出手抓向对方面门,同时跷起前脚掌顶住桌脚,利用桌腿间的横撑绊住对方的腰腿。两人对打,一定是坐着的吃亏,因为很难用上腰腿的力道,同时回避腾挪的空间也小,加之两腿被桌子挡住,也没了踢踹的用法。因此坐者想要尽快地扭转颓势,要么用全力抢先掀了桌子起身迎战,要么就同样利用桌椅的阻隔来别拿敌方关节。
果然这汉子遇变不惊,右手掀起布角将面前的手枪零件尽数卷了,左手抬到耳门处架开杨宣成的来拳。杨宣成探左手去抓他头发,他却侧肩翻腕,用擒拿手扣住杨宣成的右腕,牵动杨宣成的右手去拨挡他自己的左手。
国术中的擒拿手有大小之分,大擒拿的招式大开大合,调动全身劲力扳胳膊搂腿,专拣大关节下手,如虎豹搏羊;小擒拿则动作隐蔽小巧,专破两臂,尤善以指破指,拿一指而降全身。杨家传承的,就是这小擒拿手,所以对方这一下回击,正似给孔门后人考《论语》,正中了杨宣成的下怀。
杨宣成左手翻腕叼住对方刚抓住自己的手臂,被擒的右手稍稍一撬便使对方吃疼缩了手,这正是杨家独有的“金丝缠腕”。那汉子吃疼缩手,但他缩回的手臂上还挂着杨宣成的左手。他是门户大开,两手在外,处于绝对的劣势,而杨宣成此时拿着对方一条手臂,尚有右手蓄势待发,一瞬间两人交手优劣之势立现。杨宣成的占先,一是借助桌子限制住了对方的腰腿,二是依仗杨家从太极拳中化出来的小擒拿手,一擒一拿,在制住对方关节逼退对方同时,舍己从人跟随对方后退的肢体顺势而进,抢人对方胸前。
那汉子想再将杨宣成推出去,但此时手腕已回胸前,肘关节被压成锐角,又无腰腿依托,自然无处发力。对方急抬右手解围,杨宣成早就合身而上,饿虎扑羊般将那汉子连同条凳压倒在地,同时他的右手穿破对方的招架,直破中宫地按住了对方的头面。
这一按是有讲究的,大拇指盖住其左眼皮,食指扣住其太阳穴,余下三指勾住其下颌骨。这一招杨氏“白猿摘果”一手拿三节,可伤其目、可致其晕、可禁其声。那汉子刹那间已然知道自己技输一招,以致全身被制,便也不再顽抗,两手松开,索性将右眼也闭了。杨宣成长吐了一口气,骑在那土匪身上,终于开口问出了他幻想了半宿的那句话:“你服是不服?”
岂料那汉子并不求饶,冷哼道:“你若是官家人尽管绑了我邀功去,若是仇家尽管砍了我的脑袋请赏去,大丈夫行事干脆利索,你哕唆个甚?”
杨宣成见此人言语不凡,衣着也讲究,而且骨头硬气得很,不像是一般土匪,他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就是黑面虎?”
那汉子“哼”了一声道:“今天算是老子倒霉,出门没看皇历,让你这毛都没长开的小子钻了空子。”这回答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让杨宣成又惊又喜又惧,一转念间心中已经来回翻了几番。杨宣成这才明白自己此时骑着的不是绵羊,而是一头彻头彻尾的老虎,也是方才老虎打盹,鬼使神差地将两把枪同时拆开了擦,这才让自己误打误撞上占到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但凡这黑面虎一枪在手,此时躺在地上的就是杨宣成了。
在杨宣成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父亲在天之灵保佑”之后,他发觉自己此时此刻真是骑虎难下了。想从人家的地盘上将这匪首押回百里之外的天津根本不可能;但要将他杀了,也就没了人质的下落,对方的手下也必定不会放过自己;可要将他放了,对方必定立时翻脸,一声呼啸就能招来手下将自己切成八块。此时的杨宣成心中如同摆着一架天平,盛着欢喜的那一头越来越轻,而盛着恐惧的那一头则越来越沉,不自觉间手上已渗满了汗水。
杨宣成左思右想,想不出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主意来,他想起之前许思汀说过的话,把心一横暗想:罢罢罢,许叔是有大智慧的,他必不欺我。就
这一条苦肉计,成与不成全在天意了。接着杨宣成松手起身,后退两步朝黑面虎单膝跪倒,抱拳过顶道:“后生晚辈杨宣成,误打误撞惊扰了大当家,自知冒犯了大当家的虎威,愿意领受大当家的责罚。”
黑面虎一愣,胳膊肘支起身子,斜倚在地上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宣成叹气道:“在下受人所托来蓟县寻找大当家,但在下之前从未见过大当家的威严,方才进门之后见情形紧急,为求自保不得不拼命与大当家相搏。好在刚才大当家心怀仁慈,保全了晚辈的性命。”
黑面虎听了大笑,摆手道:“别急着给我戴高帽,先说说你找我干吗?”
杨宣成将黑面虎从地上扶起来,又用袖子抹了板凳请他坐下,随即站在一边将自己来赎票的经历一一道来。
黑面虎听完杨宣成的叙述,盯着他看了半天,问道:“你真是小辫杨的儿子?”杨宣成点了点,黑面虎又看了他半天,冷笑一声道,“你跟我上山,我就让你把肉票领了下山去,你敢么'”
杨宣成心中一转,想这匪首已经给了自己很大面子,听这言语是要有个台阶下才好放人,而自己无法全身而退,向前也许反倒能闯出一条生路来。想到这里,杨宣成点点头道:“晚辈愿陪前辈上山。不过……前辈有位手下让我藏在柴堆里了,我先得去把他放出来。”
黑面虎看着杨宣成,微微吃惊道:“侯三也被你拿住了?”
三人赶了驴车出城沿小路上山,侯三掌鞭,黑面虎与杨宣成坐在车后的草堆上,一路上只闻车轮声响,倒也无话。眼看着天色渐晚,驴车已经深入山中甚远,两边的山势叠嶂起伏,山间层林密布,岩石嶙岣,绵延不绝,休说是百十名土匪,即便是十万大军藏进山中,怕三五天之间也难发现。
再行得一炷香的工夫,侯三将车停在山路边一块四合院大小的台地上,打了一个响鞭道:“到地方了,下车!”
这里是一处山谷,两旁的山壁陡峭直上,来时的山路又窄又细,仅容一辆小车通行,路边即是十余丈深的山谷,踢一脚石子下去,要弹弹跳跳老半天才能落地。再仰头,看山壁间一条两人可并行的石阶小道更是陡峭,每一级石阶只有脚掌宽窄。这石阶陡、山路窄,只在这石阶与山路交汇处留下了这么一块人为开辟出来的台地,台地上竖了两根木杆,旁边山壁上探出来一棵松树,用作停车拴马的所在。
杨宣成看在眼里,心道:都说这土匪难剿,就凭这般一夫当关易守难攻的地形,也够那些官老爷们喝一壶的。
黑而虎看了看杨宣成,点头笑道:“上山。”说完大手一挥走在了前面。侯三走到杨宣成后面,阴阳怪气地低声道:“看准了脚下,别摔下去做个滚山的葫芦,死了都捡不全尸首呢。”杨宣成转头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迈开大步跟在黑面虎后面拾级而上。
四十余级台阶上,是一个木制的门楼,两头榫进山壁间凿出来的石洞中,站在门楼上把风的土匪远远看见黑面虎,举手在嘴边拢音向后喊道:“大当家的回山喽!”此起彼伏的声音接连向上传去,在山谷问形成阵阵回声,声音撞击山壁后直冲云霄,几如千百人同时呼喊一般。
门楼打开,当值的土匪兴高采烈地迎出来给黑面虎行礼,就有人拿过来蒙眼的黑巾要给杨宣成戴上,黑面虎却一挥手道:“不用,让他随便走:”众人错愕地相互看了看,见黑面虎已经背着手先上山去了,只好让开一条路,让杨宣成随他上去。却拉住了最后面的侯三,打听起杨宣成的来历。
山腰上有问山神庙,被众匪当了聚义厅来用,庙前插旗的石凹里竖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杆,上面挑了条浅色的破旧大旗,赫然写着“替天行道”四个墨字,要说虽然这字写得一般,但好在旗子够大,也算是有气势。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道”字上被风扯了一个洞,把左边的走之旁吃掉了一半。
山神庙里进门就是一张榆木大桌,两边的条凳能坐得下十几个人。此时的桌上早就摆好了酒菜,盆里的是野鸡,罐里的是兔子,山猪肉炖蘑菇,野菜拌蒜泥,盘盘碗碗铺了一桌子。黑面虎笑呵呵地在桌子首端坐了,拉了杨宣成坐在自己右侧首座,指着两边的兄弟一一介绍给他。
“这几位就是我寨子里的四梁八柱,这是索三,打仗的急先锋,也是我的二当家,山寨里最‘管直’的大炮头。这是焦大户,寨子里的‘粮台’,管吃饭的。那是海鹞子,多年的老‘水香’,我不在的时候,巡山排哨都是他调度。还有马老道,这庙原本来就是他的,现在在寨子里‘翻垛’,呆会儿你睡不着的话,可以找他去算一卦。侯三你见过啦,他是山寨票房的掌柜,管着所有的肉票。还有几位‘插签’的首领不在,剩下的就都在这啦。”
这些人随着黑面虎的介绍,或略微朝杨宣成点点头,或随意举手抱个拳,眼神中的敌意分明。二当家索三更是看都没看杨宣成一眼,直接抱拳向黑面虎道:“大哥,您带回个生人也就算了,可他是直接明着‘招子’进‘坎子’的,还见了我们的真面目。这要是哪天在座的兄弟下山做生意碰见了他,搞不好就要‘折进去’啊!”
此话一说,不少人纷纷点头,更有人表示要先剜了杨宣成的眼睛出来。
黑面虎哈哈一笑:“剜了眼睛还怎么喝酒,岂不是都要灌进鼻子里?”他拍拍索三的肩膀,“好兄弟,这小子在山下跟我过了过手,有些功夫,也有些胆色。敢一个人从天津卫跑到这里来赎票,而且更难得是他年纪轻轻的,懂规矩。我想他应该不是会随意出卖人的下作坯子。”黑面虎说到这里,笑着用下颌点了点马老道:“你这‘翻垛’的也别闲着啊,给他相一面!”
马老道闻言笑着起身,上下端详了杨宣成片刻,手捻山羊胡得意地晃晃脑袋道:“贫道多年修习麻衣相与梅花易数,也算是略有小成,但不管山上事还是山下事,我占卜凶吉从来就只说六句话,事前三句、事后三句。”
话音刚落,有人接口道:“是啊,前三句狗屁不通,后三句不通狗屁。”
哄堂大笑声中,马老道笑着摆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嘛。”待声音静了。马老道才手点杨宣成解说道,“从这位少年英雄的面相看,是范仲淹寄宿食粥之相,主少年孤苦、家亲早故,幸有贵人相帮,才得以支撑到今日。这位少年英雄,不知我所说可准?”
看着马老道直视过来的炯炯目光,杨宣成惊讶道:“准,果真准!”
马老道得意地摆摆手,将两手藏在袖子里掐算了几下,点头道:“这位少年英雄今后将有三灾三劫,要想得遇富贵就免不了要多受些挫折。而我等这九峰山与你还颇有些渊源,来日方长,其间奥妙你自己慢慢领会。”
这三句看似什么都说了,其实细品味起来却什么都没有。杨宣成心中苦笑,却不敢显露出来,只好赔笑坐下。黑面虎端起酒碗来,对杨宣成道:“你不是想带肉票同去?我也不为难你,今天寨子里的头领们都在,只要你让他们喝高兴了,你就能把人领走!”
此话入耳,杨宣成神情一振,随即端起碗来道:“好,这第一碗酒,我先敬大当家的。”说完举盏一碰黑面虎的酒碗,仰头将酒一口灌进嘴里。
杨宣成今天是头一次与人对饮,就一口气干了一小碗。酒液入喉直落肺腑,一股火辣的烧灼感才从腹部向上升起,犹如一根徐徐燃着的火捻,直燃到了咽喉才轰地一下烧起来,将辣劲溅满了整个口腔。杨宣成不由自主张开大口喘气,鼻涕、眼泪不听使唤地同时涌出,手过处抹了自己一脸。
众人一看便知道杨宣成在喝酒方面是个地地道道的雏儿,别说偷奸耍
滑,恐怕连怎么喝都不会。于是心里不约而同都有了戏耍一下杨宣成,将他灌醉、看他出丑的念头,此时便一起拍手叫起好来。
黑面虎看着杨宣成,笑着递过一个鸡腿:“先吃口菜,别着急,慢慢来。”
鸡肉肥嫩,人口油滑,杨宣成三口两口将鸡腿啃掉,伸手将酒碗满起,端到二当家面前:“二当家,我年轻幼稚,如有得罪之处,您多多包涵。但我杨宣成敢对天发誓,决不会做出对不起咱们山寨的事情!”索三“嗯”了一声,干掉碗中酒,杨宣成也跟着喝了个底朝天。
围着桌子一圈酒敬过来,至少有大半斤下肚,杨宣成已然有些招架不住,此时的他满面通红,眼神迷离,脚下软绵绵似踩在棉花上一般,坐在桌边如同刚跑了几里山路一般张着口喘气。
趁着还能维持细细一丝的清醒,杨宣成请黑面虎将欧秀珍带出来,好让他见上一见。黑面虎笑道:“好啊,我已经派人去客栈去将那女子带回来,看时候也快到了,用不了一会儿你就能见着她。”
杨宣成一愣,手支着头倚在桌上用力想了想道:“不对啊大当家,你没跟我说过欧秀珍还在那客栈里呢。”
黑而虎哈哈大笑道:“是啊,可我也没说这欧秀珍就在我的山上啊。我说‘带你回山,领了肉票下山去。’你听了就很高兴,我看你这么想上山,当然就带你回来啦。我还自己不嫌麻烦把欧秀珍从客栈里拉回来,给你带回山寨呢。”众人顿时明白是大当家的在拿杨宣成寻开心,纷纷大笑起来。
杨宣成懊恼地使劲敲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原是他太年轻,又没有江湖经验,在客栈里见到了劫匪,却未在劫匪房内发现肉票,于是错误地断定肉票已被转移回了山寨,自己主动跳进对方的手心里。现如今自己连同肉票都被网在这插翅难飞的山寨中,成了人家案板上的肉。
再抬头时,黑面虎正笑吟吟地对着他,杨宣成不禁又气又怒,酒劲之下,摇晃着胳膊就朝黑面虎抓过去,旁边不知道是谁横着将酒碗塞进杨宣成伸出去的手里,叫道:“先跟我喝完了再敬大当家的!”杨宣成迷迷糊糊回手将酒倒进嘴里,再抬头时只觉头沉无比,两眼皮根本不听使唤,他摸索着向外走了一步,正好绊在凳子上,就势歪倒在地,昏昏睡去。
众头领看了,纷纷大笑起来。黑面虎笑着摆手道:“行啦,今儿喝得不少,我也乏了,都回去睡吧,给这小子也安排个住处。”说完起身回屋休息。几个土匪走过来,抱起一摊泥般的杨宣成,二当家伸手拦住,低声道:“给他搁那屋里,扔那女的床上去。”几名匪徒会意,哄笑着将杨宣成抬走。
这一夜酒醉不提,第二天杨宣成睁眼醒来,发觉自己只着一条短裤,怀里抱着不知道哪里的被子,正两腿叉开大字型地趴在一张大床上。杨宣成仰起头,忍着头疼用力想了半天,才弄清楚。
杨宣成苦笑一下,只觉口渴如火,便起身找点水喝。他一动身子,旁边却传来塞塞率窄的挪动声。杨宣成惊讶之下猛地翻身坐起,同时抬右手掌心向外搭在自己左肩上,护住咽喉、心脏要害。
只见床脚处蜷缩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上身穿白底青花暗纹的长褂,下身是宝蓝色的长裙,正努力地把怀中搂着的枕头挡在前面,自己蜷起的身子则藏在枕头后,刘海儿下黑莹莹的大眼睛惊恐地盯着杨宣成。
这床上竟然还有一个女子!杨宣成又惊又惧,只当是酒后乱性闯下了大祸,惶急之下抱了被子就向床下跳,将黑黝黝肌肉隆起的后背亮在了外面,那女子更害怕,拼命用脚蹬踏床面,向床角缩去,破床“吱呀”乱响不已。
屋门忽然打开,侯三跨过门槛咳嗽一声道:“兄弟,大当家的叫你过去呢。”说完就几步转了过来,看着光脚抱着被子满面通红立在地上的杨宣成,笑道:“兄弟刚起床啊,那就洗洗脸跟我走吧,大当家等着你呢。”侯三伸头看了看惊慌失措的两人,咧嘴冷笑一声,转身出去。
杨宣成慌乱地将衣服拢在怀里,再手忙脚乱地套在身上,直到穿戴整齐之后,杨宣成才敢犹豫着问道:“昨晚……昨晚我没干什么吧?”
看杨宣成穿好衣服,女孩子才有了些安全感,也大致想到面前这人对自己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也就壮起胆子细声道:“没有……是他们半夜把你抬来的。他们把你衣服脱了扔在床上,我被吓坏了,一宿没敢动。”
听到这里杨宣成才算是稍稍放了心,依旧站在床侧,隔着帐子道:“那就好,那就好。那……那你在这干什么呢?这是你的屋子?”
那女子闻言有些哽咽,想是在这里受了多日的委屈,也不敢与人说话,今天才遇到能开口的机会:“我是被他们绑上山来的,我等我爹娘拿钱来赎我,可是没有一点消息……”这些日子她被困在土匪群中,惊惧焦急,无时无刻不背负着莫大的精神压力,纵然没有匪徒前来骚扰,她自己胡思乱想各种恐怖结局都把自己吓得够呛。几天里吃不敢吃、睡不敢睡,昨晚上毫无征兆地就被人把一个喝醉了酒的男人扔到床上来,临走前还扒掉了他的衣服,不知所措的她更吓得一夜未曾闭眼。此时她见杨宣成慌忙穿衣,知道对方还不能算是坏人,也就稍稍地安了一点心,满腹的委屈与焦虑忍不住从心里喷薄而出,化成眼泪淋淋而下。
杨宣成慌了手脚,他忙道:“莫哭,莫哭。你是谁家的女儿?我下山去给你家人带话,让他们早来救你出去就是了。”
那女孩忍住了哭声,边抽泣边道:“我姓欧,家在天津城法租界边上的观音庵胡同,你打听米铺欧家就都知道了。”
杨宣成一步跨到床边,兴奋问道:“你真的姓欧?你就是欧秀珍?”
那女孩不由自主又向里缩缩,却肯定地点了点头。杨宣成大喜,笑道:“可找着你了,是你爹妈让我来赎你回去的!”
欧秀珍闻言一愣,继而满面喜色,她向外爬了一步,又向回缩了缩问道:“你说是我爹娘让你来的,可有证明?”
杨宣成想了想,从衣袋里将装着欧家给的赎金袋子拿出来,里面有欧母仓促从身上摘下来的耳环与戒指。欧秀珍一见,眼泪如泉,再难抑制,她哭着爬下床来拿。她在床上蜷了一整夜没敢挪动,又是精神紧张惊惧,因此连两腿因蜷缩时间太长而麻木都没有发觉,等到要站立时才发现腿脚如棉花做的一般,根本使不出半点力气来,才爬到床边就头下脚上地栽下来。
杨宣成忙扔了银元,俯身将欧秀珍接在怀里,托着她的身子将她放在地上。此时欧秀珍两腿的酸麻感刚消,疼劲顺着经络急传上来,欧秀珍靠在杨宣成肩膀上,面色惨白全身瘫软,又偏偏喊不出口,一时间只能咧嘴任眼泪珠儿顺着脸颊成串地砸在衣服上。
杨宣成将她肩膀推开倚在床边。腾出手来先捏了欧秀珍腿上血海、百里两处穴道给她止疼,待疼痛感减轻之后,杨宣成揉了揉双手,除下欧秀珍的鞋子,从她脚外侧的丘墟穴开始,大拇指顺着她足少ff日经一路向上揉按下去,直到胯部的环跳穴结束,片刻之间就止住了疼痛,欧秀珍原本血脉不通的惨白色,也渐渐有些红润。
两人均是年少,身体相挨难免有些尴尬,更兼欧秀珍虽是穿着裙子,但裙内是一件直到膝盖的紧身短裤,小腿上并无遮掩。杨宣成这一路揉按下来,羞得欧秀珍满面通红,只顾闭着眼紧咬嘴唇,一时间连哭也顾不得了。
杨宣成收了手,讪讪道:“血脉截断得太久了,若不及时疏通,不但现在疼得厉害,以后还可能影响正常的行走呢。”
欧秀珍蚊子般“嗯”了一声,倚在床边不敢扭头,更不敢接话。杨宣成一时也想不到能说的话题,灵机~动转身蹲在地上,将散落的银元一块块拾
起来。这几十块银元,杨宣成捡了老半天还没捡干净,欧秀珍终于开口细声道:“谢谢您了,不知道这位先生您尊姓大名?”
杨宣成一愣,心想:真是读洋书的女学生,还先生呢。正要回答她,窗外传来侯三的声音:“我说里面那两位,你们腻咕完了没?大当家的要见你们呢。”两人闻言都是面色一红,起身整理衣服,前后拉门而出。
聚义厅上昨晚的酒菜早已收拾干净,大小头领依次坐在黑面虎的桌边两侧,杨宣成与各位头领见礼过后,找了右边靠后一个位置坐了。而欧秀珍则被用黑布蒙了眼睛,绑了手站在厅外的台阶下面。
杨宣成一落座,满桌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看他,这让杨宣成感到非常不自在,有一种任人宰割而无力反抗的恐惧感。二当家索三咳嗽一声道:“杨老弟昨晚睡得可好?”话一出,两边不少头领都脸色暖昧地嬉笑起来。
杨宣成抱拳正色道:“昨晚各位当家的盛情款待,怎奈小子酒量太浅,未能陪众位当家的尽兴,日后有机会定当带酒上山,给各位当家的补上这一回。昨晚我一醉到天亮,欧家姑娘她宅心仁厚、菩萨心肠,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才令小子不至生病误了大事。”
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更兼有情有义,保住了欧秀珍的清白名声。一时间二当家的不太好往下接,要是顺着他说,怕是越说越近乎,人就这样让他给领走了;要是继续挑茬,却在这话里挑不出杨宣成什么不是来。
就在二当家沉吟的时候,侯三举手朝黑面虎抱拳道:“大当家,自古道上的规矩,肉票上山,要么埋肉入土,要么换钱入账,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这杨老弟既然来了,想必也有准备,我想这就请杨老弟将赎银拿出来,早早了账,中午也能与咱们好好喝上一顿酒。”
黑面虎手里捻动着一对儿古铜色包浆的山核桃,转脸看向杨宣成。
杨宣成点头道:“孔圣人说过,‘盗亦有道’,可见草莽中才是英雄容身之所,九峰山的各位当家果然都是讲忠义、有见识的好汉。”几句马屁拍完,杨宣成缓了口气接着说,“可这欧家上有年迈高堂,下有未传子嗣的青壮,又是小本生意的本分人家,并非那些为官、为富、为恶之徒可比。实在是拿不出各位当家要求的赎银。还望各位当家的发些慈悲心,宽限一些吧。”
话刚说完,侯三拍桌子道:“说了半天你没钱?没钱你这么多废话干吗?要么回去拿钱,要么回来收尸!”侯三这句话引得厅上众人纷纷附和,在门外旁听的欧秀珍一阵哆嗦。
杨宣成沉默片刻,喝了口茶,再次抱拳道:“大当家,记得小弟的父亲当年曾说过,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分三类,一是像当年闯王爷李自成那样,杀昏君斩佞臣,被射瞎了眼也要打天下免老百姓钱粮的;二是像《连环套》里的窦尔敦那样,天不怕地不怕,自由自在保护方圆百姓不受欺负的;三是像山东刘黑七那般,依仗人多枪多,以作恶欺善为喜,以杀人绝户为乐。敢问大当家您带着麾下百十号人马要学哪一位呢?”
这几句话砸得众当家心中一沉,当土匪其实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家里有吃有喝的话,谁也不愿意上山过这种担惊受怕、没盼头、没名声的日子,而土匪们一直回避却总也回避不开的最大问题就是出路。学文的能考功名,练武的能搏军功,而土匪除了招安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出路,而且就这一条路也是如履薄冰险窄无比。像梁山好汉那样有本事的人,最后都免不了兔死狗烹的结局,更别说九峰山这群乌合之众了。
二当家冷哼一声,盯着杨宣成道:“听老弟这话,你是要给我们这上百号兄弟找出路来了?还是拿这大帽子吓唬人l呢?”
杨宣成摇头道:“小子没在江湖路上走过,不敢妄言各位当家人的出路,电不会愚蠢到以为用三言两语,就能吓唬住各位走南闯北名声在外的英雄好汉。”杨宣成再次抱拳,“我听说早年平津一带绿林道的前辈们曾经定下‘十不抢’的规矩。喜车丧车不抢;邮差教书的不抢;行医不抢;开赌场的不抢;挑八股绳的不抢;摆渡的不抢;车店不抢;僧道尼不抢;鳏寡孤独的不抢;单身的夜行人不抢。我想老前辈们定下这规矩,纯粹是为后来的同道谋福祉,让后人不至于结仇太多,到老了开不动枪、抡不动刀的时候,能找个僻静地方安心地活下去。也希望以此拢住后人心中的魔性,让后来那些即使被逼无奈人了绿林的人,能多几个窦尔敦,少几个刘黑七。这十不抢,是当年那些位老前辈、老江湖们心中的佛性,是他们无上的大慈悲心,是他们留给后人得善终的一个机缘。让咱们这些不幸误入了黑道的人能积攒一份福祉,虽然误了这一辈子,但至少还能有下辈子可盼。”
这一番话说完,忠义厅里所有当家的不由得都陷入沉思。这些人中绝大部分其实都是被逼无奈才上的山,但这些人不论是生活所迫,还是被恶霸欺压,还是对抗官府兵痞,他们在心里面,想的还是在将来能有块地有头牛,守着老婆孩子顺顺当当地养老。谁也不想让自己身首分家被人挂在城门口,或者死在哪一个不知名山坳里,被野狗乌鸦扯个稀烂。杨宣成这一番话,把这些人心中埋藏许久却一直压抑着的善心勾了起来。
不少头领想想自己过往受过的委屈,再想想今后的出路,纷纷低头不语。剩下的则若有所思,把目光转向大当家黑面虎。黑面虎转动着手里的山核桃,笑道:“你们知道这小兄弟是谁么?这是当年小辫杨的儿子。”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瞠目。
“我说呢,就单身上山这分胆色,就不是一般人啊。”
“大内侍卫的儿子啊,他爹可不是一般人,当皇差的。咱天津卫可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内侍卫。”
“你以为呢,那是见了皇帝不用下跪的,据说专办奉旨杀人的红差,光总督就杀了好几位呢!”
二当家索三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杨宣成,道:“杨公子既然开口给肉票求情,念在江湖同道之谊,咱们也不好驳他这面子,不然日后传出去,让别家山头说咱们没胸襟。可这山寨的规矩也不能说改就改,否则难以服众。”索三站起来朝黑面虎一拱手,“大当家的,我有个想法,不如就让杨公子与咱们拜把子成了兄弟,这样一来咱们山寨多了个年轻英才,大当家的您也多了一条臂膀。二来咱们就此放了肉票下山,也不算坏了山寨的规矩。”
此言一出,四梁八柱各位当家的都附和起来,都说这主意不错。黑而虎沉吟了一下,将征询的目光望向了杨宣成。
杨宣成措手不及,他之前准备过面对各种变数的应对说辞,却唯独没想到对方会拉他入伙。面对九峰山群匪开出的这个条件,他既无法答应,又不能直接拒绝。若是摇头说个不字,那这伙匪徒很可能就借机翻脸,他和欧秀珍都别想平安下山。
面对着桌子两边看过来的十几双眼睛,杨宣成如坠冰窖,背后冷汗不住顺着脊椎骨流下去,他清楚地体会到汗珠滚过皮肤的感觉。在这当口,黑面虎手掌翻下,用山核桃敲了敲桌子:“坐下,都坐下。”大当家发话,匪徒们快快坐下。黑面虎看了看众人,点名问道:“侯三啊,你怎么上山在我这干土匪了呢?”侯三愣了片刻,叹口气道:“老爹被人欺负死了,我忍不下去了。”
黑面虎转头面向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四当家海鹞子:“你呢?”海鹞子一向沉默少言,眼皮一抬应道:“吃不饱。”
黑面虎目光过处,剩下几位当家的也叹了口气简单说了自己上山的原因。黑面虎点头道:“是啊,你们要么是家人被人欺负,为出口气结了仇家;要么是累死也吃不饱饭,只好上道来求活;要么是身上背了命案,无处可走
的。人家杨公子跟你们不一样,人家可是老母在家、识文断字、正经差事在身的。人家要是上了山,老娘怎么办?杨家的名声又怎么办?自古有逼良为娼的,没听说过还有逼良为匪的。咱们不能这么不厚道。”
众人一阵苦笑,沉寂片刻后侯三抱拳道:“大当家,您说过寨里的规矩不能废。说来说去咱不能让这小子把肉票就这么白白给带走了。这样吧,就请杨公子露一手绝活出来,让我们在座的各位谁也做不到、学不成,就算是杨公子技压群雄,我们心服口服地让他把人领走。”侯三的话引起众人纷纷附和。侯三转头向二当家索三道:“二当家,您是咱寨子里镇山的大炮头,就请您先露一手,让这小子知道知道咱山寨藏龙卧虎,也给咱寨子立立威!”
二当家索三略一沉吟,起身应道:“好!拿碟子来!”
说话间有匪徒递过来三个用来盛菜的碟子,侯三一把拿在右手,走到聚义厅门口,向天上用力一甩,碟子旋转着飞上半空,呈扇形分向三个方向散开。二当家索三叉步站在厅口,从怀里掏出双枪左右开弓,三枪连续响起,全部命中。但是这三枪中,有两枪是将碟子凌空打得粉碎,在蓝色天际的背景中留下一缕白炯。有一枪不知为何虽然电打中了碟子,却只崩飞了碟子的一角,缺了一块的碟子摇摇晃晃地在众人目光中坠落下来。
二当家索三面色通红,心中暗骂一声。此时三枪已过,众目睽睽之下怎好再抬手补枪;可要是不补的话,大半个碟子落地,这砸的可不仅是自己的脸面。意外突生,毫无预料,而众人也被这二当家不能算失手的失手给看呆了,一时间不敢叫好,更不敢言语。所有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大半个碟子晃晃悠悠地从半空中坠下来,砸向地面。
眼看碟子就要落地,一道白光贴着地面飞过,将碟子打得粉碎,余势未消,一头扎进地面。众人定睛细看,竟然是一柄细长的飞刀。
好半天后,厅上轰雷般地喝起彩来:“好枪法!好刀法!”
二当家索三亲自下厅走过去,将飞刀拔出来抵还给海鹞子,笑道:“老四好刀法、好眼力、好腕力!”海鹞子摇摇头:“枪更好!”
侯三笑盈盈地对杨宣成道:“杨兄弟,怎么着?刀枪剑戟、拳脚兵刃、翻山下河、爬树摸鱼,你选一样吧。只要你能玩出东西来,玩得我们山寨里所有人心服口服,你就能把人领走!”
事情至此,已经彻底脱离了杨宣成的预想,发展到一个他无法控制的局面。恍然问有一个声音在杨宣成心中响起:“你一个十九岁的大孩子,两手空空来天津城外百多里的土匪窝赎票,到了这一步,你算对得起欧家,也对得起你爹的名声,换了别人根本走不到你这么远。算了吧,认栽服输赶紧下山去吧,别真把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惹恼了,老娘还在家里等你呢。”而另一个声音则有些焦急:“就差一点,你难道就甘心止步于此,两手空空来,两手空空回?你想要回去跟所有人说你不行?你做不到么?”
杨宣成扭过头去,厅外的欧秀珍已经瘫坐在地上,她双手被绑在身后,面朝天空高高扬起,脸庞上有些晶莹的亮光,似是有眼泪从眼罩的缝隙处流了下来。她就那样坐在那里,背后是斑驳的石墙,旁边是肩扛着大刀的匪徒。再回过头来,厅上人都注视着杨宣成,眼神中有期盼、有嘲笑、有轻蔑、有不屑,可能对他们而言,杨宣成只不过是一个注定失败的笑料而已。从他上山那一刻开始,这些人就已经安排好了他的结局。
杨宣成终于知道了,评书里的英雄天天都是英雄,而现实中的英雄会是个苦力,是个被人愚弄的傻子,是个被人嘲笑的懦夫;只有到那关键的一瞬间才是英雄,而在瞬间的耀眼之后,英雄就成了传说。杨宣成打定主意,不做英雄,只把自己的承诺完成,把欧秀珍带回去,交到她母亲手里。
杨宣成忽然平静下来,之前的恐惧、紧张、患得患失等等情绪一扫而光。杨宣成发觉自己现在就像刚刚吃完一顿炖肉管够的饱饭,又洗了澡、喝了茶,静静地站在最熟悉的地方看风景,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踏实感。
杨宣成抬眼四下打量,开始思考如何能玩一样自己擅长而又能让这些人服气的东西。随着杨宣成目光的游走,众土匪都有些惊讶,难道这小子真要应战不成?他要玩什么花样?
杨宣成扫视过聚义厅,忽然在角落里的鸽笼上停下来,手指鸽笼道:“这鸽子能飞么?”
侯三道:“这是平时用来传信的鸽子,当然能飞了。你干吗?”
杨宣成笑了笑:“能飞就好,那就借只鸽子来用用,在座各位当家的都是练家子,这就不用我说了,我练的雕虫小技,各位一眼就能看出来。”
有土匪将鸽子抱来一羽,交给杨宣成。杨宣成左手捏起鸽子向外走了两步站到聚义厅门口,缓抬右臂齐胸,左手轻轻将这羽鸽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右手手腕上,松开手。
那鸽子没了束缚,立时展动翅膀就要起飞,可不论怎么拍打翅膀,传来“啪啪”的脆响,但就是飞不起来,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搁在了杨宣成手上。几弹指的工夫之后,那鸽子有些急躁,拍打翅膀的动作也急了很多,细小的羽绒从身上散出来,却仍然黏在杨宣成的手上飞不起来。杨宣成就这样横着右手架着鸽子,低头笑盈盈地看着它,直到那鸽子有些累了,翅膀挥动得有些吃力,杨宣成才轻喝一声:“去吧!”扬手将鸽子送上天际。
杨宣成微笑着转头,厅上土匪们绝大多数都直愣愣地看着杨宣成不明所以,只有四当家海鹞子而露惊色,大当家黑面虎含笑不语。片刻之后土匪们相互看看,更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二当家的用胳膊肘一碰海鹞子低声道:“看出什么来了?”
海鹞子转头看向黑面虎,黑面虎道:“你说吧,没事。”
海鹞子点点头道:“杨健侯。”侯三急的直嘬牙花子:“哎哟四当家你急死我了,你倒多说几句啊?这到底什么意思啊?不就是放鸽子嘛。”
黑面虎哈哈大笑接口道:“我说吧,老四就是个闷葫芦。杨家是太极正宗嫡传,太极拳到精妙处有一句话叫‘舍已从人,不顶不丢’。据说当年杨公露蝉的儿子杨健侯在北京领袖武林时,最善听劲,能做到飞鸟落臂而不能起的境界,距离《太极拳经》中记载的‘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人不知我,我独知人’的无敌境界仅一步之遥。老四说的杨健侯就是这个意思。”
侯三梗着脖子问:“大当家,怎么鸟飞不起来就无敌了?”
黑面虎一摆手耐心道:“不是。鸽子起飞时必须要蹬爪子借力才能飞起来。而鸽子这蹬爪子的一瞬间被杨公子听到了劲,手臂稍稍向下一沉,鸽子蹬不着劲就飞不起来了。而鸽子要下掉的时候杨公子就稍稍给点劲,把鸽子向上抬抬不至于掉下来,等鸽子感觉到踩实了劲再要蹬爪子起飞时,杨公子又把这劲撤掉,这样往复多次,任凭鸽子怎么拍翅膀,他就是飞不起来,也掉不下去。”看着侯三半懂不懂的样子,黑面虎抓起眼前的香烟盒朝侯三扔过去笑骂道,“人家杨公子是露了一手上乘的内家功夫给你看,结果是对牛弹琴。我这么说吧,如果是你跟杨公子动手,不用人家使劲,光借你自己的劲力就能把你打飞出去好远。”
杨宣成心中大惊,暗想此人怎么对我杨门太极拳了解甚多,连《太极拳经》这样的不传之秘都知道?
黑面虎发觉杨宣成神色有变,叹口气道:“说起来我与你杨家有渊源,念在当年的交情上,我也不难为你。就按照山寨的规矩办,你们哪个能学着杨公子那样玩一手的,就出来试试,都不行的话就只好算杨公子赢了。”
一时间众土匪纷纷上前,将鸽笼内的鸽子取出,拿在门口学杨宣成单手架鸽,一时间将聚义厅上闹得羽毛乱飞、吵嚷不停。混乱中,黑面虎看着人群外独自站在一旁的杨宣成静静出神,眼眶中似乎有泪水涌动。
片刻后十几只鸽子无一例外地都高飞而去,只留下扑腾了一地的羽毛。黑面虎看了看众人,笑道:“好了杨宣成,你那一手不顶不丢的听劲功夫我们玩不出来,你可以带人下山了,我保你一路安全到家。回去后好好照顾你娘,她一个人拉扯你长大不易,你要好好孝敬她。”
这结果来得突兀,杨宣成措手不及,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上前施礼欢喜道:“多谢大当家的恩典,大当家如此宽宏胸怀,小子日后必当报答。”
黑面虎笑道:“你说的可算数?那你准备如何报答我呢?”
杨宣成说的这两句话本是场面上的客气话,但是按理说对方给了他如此大的面子,这恩情是一定要想办法回报的,可对方毕竟是土匪,干的是杀人犯法的勾当,这要是今天把什么话柄轻许了出去,日后必然是个难以了结的麻烦。因此杨宣成一时语塞,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正在杨宣成窘迫之时,黑面虎道:“你带了多少钱来?”
杨宣成忙道:“带了,带了。”伸手将布袋打开,几十块银元与银耳环、银戒指都摊在了桌子上。黑面虎伸手捡过一块滚到自己手边的银元,另一只手朝海鹞子要过一柄飞刀,拇指推动刀柄,削土豆般在银元上削下一角来。黑面虎将这缺了一块的银元举起来示意给杨宣成道:“杨公子,这一块钱留在我这算个信物,将来求你帮忙的时候,我让人带它去找你,如何?”
杨宣成忙点头道:“使得,使得。今后如有用得着杨某的地方,大当家您尽管差人拿着它去找我。”
侯三坐在一边,歪仰着头看着杨宣成道:“杨公子,你这一趟真是赚了,一块钱就赎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啊。”
杨宣成心下一动,连忙笑着将银元一股脑儿地推到侯三眼前:“五当家的,这个算是小弟请兄弟们喝酒,别嫌少,千万别嫌少。”
不平之气
杨宣成先将欧秀珍送回家,坚辞了欧家的设宴挽留,心急火燎地回家去。欧家父女千恩万谢地将他送出了门口,杨宣成转过街角就撒开腿朝自家跑去。他这一走三天两夜,又没提前跟母亲说,谁知道她老人家会不会生气,要真是因为生气得出什么病来,那可就是百死奠赎了。
杨宣成一路疾跑,气喘吁吁跨进院里,同院的大妈见他进来,忙张开嗓子高喊:“杨家妈妈你儿子回来啦!”
杨宣成一脚跨进门槛,正撞上母亲急匆匆一脚从里屋跨出来,杨母一脸的怒气,撞见杨宣成二话不说,扬起手里正做到一半的布鞋,朝杨宣成脸颊上抽过去,鞋到半途,杨母手劲一缓,落在杨宣成肩膀上。旁边追出来的惜缘姑娘连忙一把拉住杨母的手臂。
杨宣成慌忙双膝跪倒喊了一声:“娘”。杨母看着儿子一身的风尘和满脸的疲惫,心疼地一跺脚:“那是个土匪窝子,里面呆着的都是吃人的魔头!你就这么自个儿两手空空地去了,要是有个好歹,你让娘将来指靠着谁?”
惜缘右手在一边按住杨母的胳膊,怕她再举起来打,左手平抚杨母的脊背为她顺气。杨宣成笑着拉住杨母的手:“娘,我这不是全须全影地回来了么,再说了,您儿子是谁啊?谁还能伤着您儿子。”
杨母又瞪她一眼:“你这三天都把我急死了,要不是人家惜缘天天在这陪着我,我这把老骨头气死了都没人知道。”杨母转过头来对惜缘说:“你干爹也是,就这么由着他去?还给他出主意?他可真舍得让孩子遭这么大的罪去!赶回来见到他我得好好说道说道他。”
惜缘也满脸愤然地连连点头,很以为然的样子。说到许思汀,杨宣成忙站起来对惜缘说:“好妹子,谢谢你了,你回去让许叔等我,这次我能办成事,全靠着许叔在事前运筹帷幄呢,我先把这身臭汗洗了,然后晚上我带着我娘去接你们,咱们一块下馆子去!吃大虾、吃炖肉!”
杨母一跺脚:“吃吃吃,我先打断你的腿,看你下回还要不要丢下娘自己往外跑!”杨宣成一把搂住她扬起来的双手道:“娘啊,儿子这回单人独骑地把人质给接了回来,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大事情啊,您先别生气,先等我跟许叔好好讲述一下,给您老长长脸面,您再打我也不迟。”
烹虾段、烩鳝丝、豆沙门丁胡椒汤,晚上这顿饭吃得很是丰盛。酒足饭饱之后,许思汀对杨宣成正色道:“孩子,这般虎口拔牙的事情,今后可不宜多做。不可能事事都能风行水顺,一丁点差错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咱赌什么都不能赌命,因为命只有一条。”
杨宣成连连点头,许思汀叹口气,又道:“还有一宗事情我要嘱咐你,回到巡警局里,万万不可将此事炫耀与别人听,淡然处之,就如同未发生过一般,这才是安身之道。”
杨宣成一愣,问道:“这是为何?”
许思汀叹气道:“如今这世风不好,有嫉贤妒能的、有嫌贫爱富的,所以你要想在巡警局里安身长久,除了不断人财路之外,还得不招人嫉恨才行。”杨宣成忙点头应了。
第二天一早,杨宣成一进巡警局子,果然就有一大帮同事围拢过来打听消息,探问杨宣成怎么办的案子。杨宣成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就上山求人家给点面子,恰巧那天人家心情好,就放人了,就这么简单。”
这些人顿时不依,围住了杨宣成,让他照实了细说。正热闹着,白警长端着花名册站在台阶上咳嗽一声,众人忙散开站成几排立正,准备应卯。
片刻后白警长点卯完毕,眼神在人群中找了找,手指杨宣成道:“那个谁谁谯啊,你回来了也不用急着上差出勤,销了案子就没你什么事了,给你几天假回去休息,歇个三四天再来好了。”
杨宣成陪老甲走出巡警局,笑道:“老甲,这几天你要一个人巡街了,白警长放我的假了。”老甲“哼哼”冷笑:“好啊,那你就好好歇着吧,等明天你就知道歇假的好处了。”
杨宣成听他话里有话,问道:“老甲,你说这假给的另有隐情?”老甲上下打量了杨宣成几限道:“说你没心眼吧,你能从黑面虎那把肉票领出来;说你有心眼吧,眼前的弯弯绕绕你就看不出来?”
杨宣成赶紧迫上两步,请老甲细说。“你休假在家了,谁也找不着你。这几天有苦主来送护民伞、小报记者来采访、上面的大官来问情况,这不就都要他出面了么,他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么。自吹自擂、揽功诿过、邀功请赏,是他一贯的特长,不支走你,他怎么占得了这好彩头呢?”
这几句话如同在杨宣成心里烧了把三昧真火,他暗想:我这番跑了上百里的路,一身土~身汗不说,这条命几次差一点就折在九峰山上回不来,凭什么他这般逍遥快活,轻易得逞?想到此处,杨宣成转身就往回走。
老甲一把拉住他衣服道:“你做什么?”
杨宣成狠狠道:“我要让苦主、让记者、让长官都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我一个人做的!”老甲哈哈一笑:“好啊,这样你就死定了。”
杨宣成怒道:“他还敢杀人灭口不成?”老甲摇摇头:“他不敢杀你,可他杀你根本不用动手。你不是到处嚷嚷这案子是你一个人做的么?他再交派给你几个这样的案子,你能每次都全须全影地回来么?再说了,长官听谁的?谁给他大洋他听谁的!你以为那些坐着汽车、带着跟班的长官们就都是好人了?”这几句话句句刺耳,杨宣成却不得不承认老甲说得确实有理,方
才愉悦舒展的好心情片刻之间变得郁闷、悲愤,犹如一团令人作呕的脏布,满满地塞在自己胸口里。
老甲看杨宣成垂头拎着警棍站在那里,愤愤不平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便笑道:“趁着天还早,去泡个澡,回家睡上一大觉。好好歇歇吧。”
这一老一少正在这说着话,忽然身前有人高喊:“有贼!抓贼啊!”原来是一个头戴毡帽的小偷,就在他们两人身边从瘸腿老孙的摊子上抓了一屉包子,撒腿就跑。
从没见过这么不长眼的贼,敢在巡警眼皮底下抢东西。杨宣成一腔怨气正无泄处,这笨贼正好给他点了炮捻。他大喝一声:“给我站住!”当下也不吹警笛不招帮手,一个人举着警棍撒开两腿追了上去。
匪性难改
九峰山上,寨门大敞,一匹白马驮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缓缓行至山下。守门的土匪忙向里招呼道:“少当家的回来啦!”
年轻人下了马摘下礼帽,看了一眼接出来的侯三的脸色,奇怪道:“侯叔你这是怎么了?是昨晚打牌有人铲了你的庄?还是欠你的银子不还?”
侯三道:“少当家还开玩笑呢,咱们山寨这回丢大面子了。”
少当家一愣:“怎么回事?”
侯三便把杨宣成上山的前后细细说了一遍,哭丧着脸道:“少当家的你看,这小子亮着招子进山的,跟各位当家的也都照过面,这万一以后他去官府告发咱们,咱爷们再去天津城里消遣,那是一抓一个准啊。再说了,这小子就这么把肉票给领走了,这传出去,让人家别的山头笑话咱们让一个玩鸽子的给吓唬住了。”少当家哼了一声,面色铁青道:“你找几个身手好的跟我下山,干趟‘红差’,送这小子上路。”
侯三闻言一愣:“少当家,是大当家答应他下山的啊,咱给他点教训就完了,不至于要命吧?”少当家一拨马头:“大当家答应让他下山,他不是已经下山了么?要他命就是最好的教训!这个例要是破了,以后再绑了票,那些玩猫、玩狗的都上山来‘拔份’,咱们爷儿们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
少当家连同侯三一共十个人,分赶两辆驴车,下山直奔天津城。
说来也巧,这一行人前后正走到南门外大街上,隔着老远,侯二三就悄悄贴近少当家耳朵道:“您看见前面那俩巡警没有?正跟那岁数大的巡警说话的那个,年轻、高个、白净脸的,就是那姓杨的。”
少当家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道:“西边有条死胡同,去把他引过去。”
那人领了命,压了压毡帽帽檐走过去,走到距离杨宣成与老甲身前几步远的地方,两边看了看,伸手从瘸腿老孙的屉上抄起一笼包子转身就跑。
老孙一嗓子就喊动了杨宣成,他瞪眼看着杨宣成为他那笼包子追下去,然后,几个穿各色衣服的壮汉,也跟着追了过去。
千钧一发
杨宣成怒火中烧,憋着要抓住这笨贼狠揍一顿的想法。人有时就是这样,减轻自己痛苦的最好用、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欣赏别人的痛苦,若对方的痛苦是由自己一手造成,这快意便会倍增。
杨宣成追着对方左拐右闪,直扎进一条死胡同,他堵着胡同口,看见那偷包子的正蹲在胡同底的墙下大口喘气。杨宣成也站在胡同口稍稍顺了顺气,从腰间抽出警棍一步步缓缓逼了过去。偷包子的见杨宣成走近,咧嘴笑了笑,随手把包子扔到一边,站起来看着他。
杨宣成一愣,一般而言贼要是被巡警给堵住,要么图个嘴痛快,赶紧抓过偷来的吃食啃上几口,也算占得些便宜;要么就摸出随身带的东西来一边攀交情一边求饶,而这贼的表现完全出乎杨宣成的意料。
杨宣成预感不好,下意识回头一看,身后已经出现八九个各式打扮的汉子,这些人或抱胸、或叉腰,将胡同口堵得严严实实。旁边一个头戴礼帽身穿西装的年轻人稍抬右手,做了一个食指划过脖子的动作。堵在身后的那些人就像杨宣成方才追人一般,一步一步缓缓逼了进来。杨宣成这才明白,前面那偷包子的只不过是个诱饵,这是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自己被人算计了,眨眼问猎人就变成了猎物。而那个领头的年轻人,分明下了一道诛杀令,这是要自己命来的!
杨宣成再不犹豫,转头朝那偷包子的急冲而至,抬手就抓。那偷包子的一愣,忙后退半步举手招架,同时抬脚踢向杨宣成的小腿。杨宣成拿住对方小臂,脚下横步先让后进,随着对方收腿抢进他两腿之间,先提膝盖撞了他的裆部,趁他弯腰前倾抬腿将他踢倒,随即跨步在他背上一踩,用力上跃巴住墙头,提腰探颈一翻而过。
众匪没想到煮熟的鸭子还能从锅里飞了,一愣之下纷纷追上来,有抬人翻墙的,有抄近道截人的,跟着杨宣成急追上来。
杨宣成左拐跑上大街,闪过迎面撞来的自行车,辨清方向朝巡警局子跑,前面闪出两人挡住去路,杨宣成硬扑上去,结果挨了两拳~脚,被踢翻在地。眼看追兵围拢上来,他转头冲进胡同,紧跑几步一头扎进一户敞开的院门,他踩鸡窝上墙头,如狸猫过壁般小步从院墙上跑过,再一脚跨上屋檐,顺着屋脊直跑到相邻的院子,从墙头落地,拉开院门冲出去。后面几个人有一学一地跟着踩鸡窝、上墙头、跨屋檐,弄得小院里鸡飞狗跳。刚出院门,杨宣成便遇到一个抄近道扑上来的,杨宣成躲开迎面过来的拳头,拽过身旁的一堆柴火砸过去,转身冲出胡同,看见有门一头冲了进去。
扎进屋里,杨宣成才发现这是个两层的饭馆,他闪开堂倌几步跨上楼梯,楼上正好几位客人下楼拦住道路,外面追来的人又冲到了他脚后跟。杨宣成急忙按住楼梯扶手,一翻而过,顺势一踹楼梯,借力贴着地面从桌腿问滑过两张桌子,爬起来直扑饭馆的前门。杨宣成前脚跨出门里门外之际,后面追人的扔过来两只盘子,正中肩膀,他一个趔趄歪出门去,又撞了门口的柱子,脚下却不停地跌跌撞撞向西跑下去。
追的人多,又是左右兜抄,杨宣成左躲右闪之际与追者的距离越落越近。杨宣成心中暗自发狠,就要回头与这些人拼命。正巧旁边有个卖甘蔗的小贩,杨宣成伸手抓过一根甘蔗来,当街抡开了乱挥乱打,将追者逼退了好几步。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敌”,杨宣成手舞甘蔗如疯魔一般,还真令众人一时不能近前,有种猫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感觉。杨宣成使劲喘了几口大气,正盘算着如何凭借手中这根甘蔗杀出一条路去,却见那七八个追者齐齐走到街对面去,从街边一个卖刀具的小贩那里每人抓起一把钢刀来。
被追杀之际,旁边居然是个卖刀摊,这真是造化弄人。杨宣成顾不得苦笑,扔了甘蔗转身继续狂奔,却不防后面赶来的少当家也抄起一根甘蔗当投枪用,远远朝他双腿标过去。这一下将杨宣成绊倒在地,摔出去几尺远,身前蹭了大片的土,一口气憋在胸口,体内五脏六腑都摔得移了位。
少当家扔下零钱给卖甘蔗的与卖刀的,示意将杨宣成拖进胡同里。
众人将杨宣成反背了双臂按倒在地上,有人顺便抬起一只脚来,将他脸也踩住了。杨宣成挣扎道:“有话……好说,你们找错人了!”
少当家的嘿嘿一笑:“姓杨的臭巡警,就找你。”
杨宣成一愣:“咱们有仇么?”
少当家将削好的甘蔗放进嘴里嚼了一口,将从街边刚拿来削皮的刀扔给一名土匪道:“砍手指头。”众土匪一阵忙碌,将杨宣成的左手摊开了用力按在一户人家院门口的石鼓上。少当家嚼着甘蔗在对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跷起二郎腿道:“五根手指一根根分开剁,最后再剁手腕子。看看没了手,杨爷还用嘛来玩鸽子。”
此言一出,杨宣成恍然大悟,他奋力挣扎,仍然松脱不开身体的束缚,悲愤之余只能梗着脖子怒目高喊道:“你们言而无信!卑鄙无耻!”
怒喊声中,土匪手中的钢刀举起,狞笑着运力下劈。
就在杨宣成绝望之际,一柄飞刀激射而来,插入青砖墙两寸有余,刀柄仍因力道迅猛而颤动不已。飞刀贴着杨宣成的手掌扎进砖里,将杨宣成的手指遮护在刀柄之下。这飞刀杨宣成认识,是九峰山上四当家海鹞子的刀。
众人齐刷刷回头,少当家已经丢了甘蔗站起来,只见胡同口大步走进来数人,当先的正是沉面皱眉的黑面虎,后面则是海鹞子与两个随从。
黑面虎背着双手走上来,当先一脚将举刀准备剁手指的土匪踹开,接着转头对少当家呵斥道:“胡闹!”又转过身来怒视着几个按压着杨宣成的土匪,“你们还跟着添乱胡搞!罚每人背一百斤米上山去!”接着转过头来道,“老四你带他们回山,我跟杨公子有话说。”
旧交同门
看着面皮擦破、一身尘泥的杨宣成,黑面虎面露歉意地笑笑:“那是我于儿子,我看他回山连口水都没喝就出去了,就知道有事。再看侯三也没在山上,就猜着八成是冲你来的。”
杨宣成朝茶棚伙计要了毛巾擦脸,也不接他的话,青天白日里祸从天降,死里逃生走这么一道,谁也不会有好心情。黑面虎沉吟了一下接着道:“那小子姓木,跟你还很有些缘分呢。我这儿子是个急性子,好玩、好抢风头、好占尖拔份。但他没有行凶作恶的心肠,这肯定是侯三挑拨的,我回去一准给你出气,狠打侯三一顿。”
杨宣成摇摇头:“不用了,我这次上山说话行事中有很多不敬的地方,惹恼了山上的各位当家,各位下山来揍我一顿出出气本也是应该的。但是还请大当家您高抬贵手,揍一次就行了,这要是隔三岔五下来个头领来收拾我一次,我恐怕都活不到还您恩情的时候了。”
这分明是句气话,黑面虎听了一笑,转而道:“杨公子,这几块料是什么货色我心里清楚,你想土匪窝里能飞出什么好鸟来。不过我奇怪的是,你在山上露的那一手飞鸟不能落的内家功夫,绝对是太极拳里的至高境界,按说这几个人绑在一块都不够你一只手打的,你怎么就被他们追呢?”
这话问得杨宣成半晌无语,他用毛巾擦了擦脸,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内家功夫。我爹走得早,在我十三岁上就没了,那时我才刚学会擒拿手的招式,连用法都没学全呢。至于玩鸽子那一手,是小时候听他老人家讲门派典故,记住了杨老先生的这一手绝活,于是天天抓了鸟来,在爪子上系了绳子放在手腕上玩,原本想用来逗他老人家开心的。结果……唉,那根本不是什么上乘内功,只不过是一点粗浅太极功法,加上玩熟了的手感而已。”
此言一出,说得黑面虎一愣,他伸出手道:“来,咱俩搭搭手。”一手搭过,黑面虎只稍稍翻了个腕子,杨宣成就被他带了个趔趄。试得出他虽然是两臂灵活,但身上根本没串上太极功夫应有的劲道。
黑面虎皱着眉头,正色道:“孩子,你爹当年,那可是人称‘小杨无敌’啊,这是可以拿来光耀门庭、流传几代的名号。你可一定得守住它。”
杨宣成惨然一笑,摇摇头叹气道:“世上没有不败的英雄,我爹纵然武艺高强,最后不也是一败涂地、身遭横死么?”
黑面虎手搭杨宣成的肩膀,长叹一声:“孩子,我告诉你,你爹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你爹他两次婉拒亲王府的招募,就为给双亲养老送终,重亲情不重富贵,这是他的孝。可你爹没赶上好世道,等他进宫宿卫了,正赶上清室没落,可你爹不弃旧主,伺候着宣统皇帝,八百侍卫到最后连你爹在内只剩二十七个人,这是他的忠。武者间的切磋比试,交手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但你爹手下从没有过一条人命。王府赏赐、内廷供奉,白花花的银子在你爹眼里不值一钱,多少同门都受过他的帮衬,这是你爹的仁义。评书里的英雄是假的,你爹的英雄是真的!”
杨宣成摇摇头,低声道:“可我爹最后还是输了。”
黑面虎摇摇头:“你爹没输!他一辈子就没败过!”这话说得杨宣成一愣,他抬眼吃惊地看着黑面虎。
“你爹最后中枪,那是他为国尽忠!几百个兵如狼似虎地扑进来,别人能躲,你爹不能躲,因为你爹是大内侍卫,你爹背后就是皇帝!哪怕是你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着山崩海啸、千军万马,他只要一侧身就能安然无恙、毫发无损,他也不能躲。是忠义二字在他心里把他的人给钉在那了!一侧身就是失职的孬种软蛋,一挺腰就是忠义千秋的英雄。所以我说你爹他就到了最后也没输!他是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大英雄!”黑面虎抹了抹眼泪,“你爹最后死在枪下,这没错,可当时不论换谁站在那里,也都是一枪毙命!太极拳没输、小擒拿手没输、你们杨家也没输!是国术输给了枪,是咱们练武的人输给了这个时代!”
杨宣成这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褒扬他父亲的死,更是有人第一次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告诉他,他父亲小辫杨没输,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杨宣成在唏嘘了片刻之后,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大当家的,你怎么对我父亲了解得这么清楚?”
黑面虎沉吟半晌,默然叹道:“我是你爹的师弟,你爹他当年就倒在我怀里咽的气。我有个真名叫佟大兴,只不过落草后没脸再用这名字,更没脸再提师承门派,所以才取了‘黑面虎’这个匪号。那天在客栈,你突然破门闯进来,我逆着光看你,身材、劲势,与你爹年轻时一模一样,我看你进来以为是在做梦,更见你出手就是杨家小擒拿手,我以为真是你爹回来了,这才魂不守舍地着了你的道。不然就凭你小子这三脚猫,能制得住我?”
杨宣成闻言又惊又喜,黑而虎熟悉杨家情况,更了解其家传小擒拿手,还知道父亲的经历,他早就怀疑黑面虎与父亲有一种很亲近的联系,也就是这种联系,才让黑面虎能在九峰山寨上力排众议,放了他一条生路。今日没想到黑面虎不仅对他讲了功法、讲了道义,更亮明了身份。
杨宣成兴奋地一个头磕在地上:“师叔!请师叔收我为徒,传我功夫!”
黑面虎闪电般将身子侧开,竞不受他这一拜。杨宣成惊讶地抬头望着黑面虎。黑面虎俯身搀起杨宣成,叹口气道:“贤侄,你我可以认亲,但你不能拜我为师,更不能跟我学艺。因为我没资格教你。”
杨宣成急声道:“这是为何?”
黑面虎摇摇头道:“我已人了黑道,而你人了巡警当差,咱们黑白有别。再者我已经破戒用了火器,被门墙所除。这其中的原委一时半刻也讲不清楚,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看着杨宣成满脸的失落与不甘心,黑面虎笑道,“贤侄你天资极好,你父亲师兄弟又多,你从他们每人身上学会一样绝技,还会发愁不能重振杨家雄风么?”
憧憬未来
杨家的陈设极为简单,北房三间,中间是厅堂,入门对面的墙上是杨父的遗像与牌位,地下一张茶桌,两把旧椅子。靠门口处的灶台,连着里屋的炕洞,那是杨母的屋子,冬天能借着做饭把床烧热,左边杨宣成的屋子,就只能生炉子取暖了。墙上贴着不知哪年的灶王像,水缸盖子上扣放着半个葫芦水瓢。灶台上也只有油、盐、酱三个罐子,比起欧秀珍家里灶台上的瓶瓶罐罐,简直算得上是极寒酸了。
欧秀珍四下里看着这可以用清贫来形容的家境,心中不由得感叹,老话说:豪杰从简淡中求,神仙从忠孝上起。他比起那些只知道跳舞、看电影、
吹牛皮,一遇到事情来就手足无措,只会回家找父亲求助的男同学来,真可谓天差地别。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有他这样的人才。
杨母并不认识欧秀珍,欧秀珍只好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让随行的伙计把背来的面袋子放下。杨母慌忙摆手道:“不行不行,这么好的白面我们可用不起,这太贵重了。”
欧秀珍道:“伯母您别客气,比起杨公子对我家的恩情来说,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我家是开面铺的,这点不算什么,以后您家里缺什么了,只管到我家去拿。”
杨母摇摇头:“好姑娘,我家宣成干这个差事,拿着饷银,就该给官家派遣。我们这穷门小户的,日子清苦惯了,享不了这大米白面的福分。”
欧秀珍忙道:“官家给杨公子的饷钱,哪里够得上他这样身犯险境的担当?这点东西是我给杨大哥的感激之心,您若是不收,我这心里的亏欠必会存着一辈子放不下。”
俩人正客套着,正巧杨宣成与惜缘一同回来。欧秀珍一见杨宣成,心中没来由地想起那日在山上,杨宣成给她推拿活血的经历。心念到此,欧秀珍脸就红了,又支吾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让杨宣成有空时务必去一趟欧家,他们合家想请他喝几杯致谢酒。
杨母看着这一整袋子自而欢喜不尽,搁在灶台上怕受了潮,搁在橱柜里怕生了虫。又忙乎着拿出条补过的小布口袋来,小心翼翼地舀出来一小口袋,让惜缘带回去给许先生蒸枣馒头吃。
一直等到送走了惜缘,吃过了晚饭,杨宣成照例兑了一盆热水进屋,给母亲洗脚,边洗边把自己想巡访父亲同门师兄弟学艺的想法说了一遍。杨宣成刻意用不在意的口气,慢慢地将自己所想说出来。说着说着,不见母亲应声,他忙仰头看过去,却只见杨母双目垂泪,满面戚戚。
杨宣成慌了,忙扯过布来给母亲擦了脚,急声问缘由。
杨母哽咽着:“我们做女人的没什么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伺候爷们、拉扯孩子。娘嫁到杨家,前二十年指望倚靠着你爹,可你爹他走得早,娘这后二十年就指望依靠着你了。习武是个扬名立万的好事情,可这一行它好勇斗狠啊,有时候你不想与人斗,可人家打上门来了,你不斗都不行。你爹爹在的时候,每一次他跟人交手比武,娘都揪着心地害怕。如今你又要走你爹这条路……唉,娘不是想耽误你的前程,娘是盼着你平平安安就好,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天天能守在娘身边就好了。”
这番话说得杨宣成无语,他沉默良久开口道:“娘您亲口跟我说过,我爹这一辈子最重声誉,到最后的生死关头都不肯委曲求全,他全身上下哪一根骨头都能敲得铮铮作响。您也说过,我爹在的时候,您每次出门,人家都说您是‘小杨无敌’家的,整街的人连地痞流氓都对您客客气气,虽然咱家没金没银,但您就特别地受用,觉得嫁了这样的爷们值。可我爹一辈子打出来的名号,我不能让它就这样断在我手里啊。我不能让人家说‘看啊,小杨无敌的儿子被人追得满街跑’,‘看啊,小杨元敌家的被人欺负了’。这不是在丢我的人,是在丢我爹的人!我要是学不好功夫,守不住我爹的名声,几十年后我就没脸面去地下去见我爹!”
杨母低头将眼泪擦了又擦:“这就是命啊。人这一辈子不管是怎么费心机地琢磨、走心思地度算,该来的还得来,该出的还得出。孩子你要是非走你爹这条路,你就为你娘想想,可你现在连个媳妇都没有,你将来要是万一……你把你娘我交托给谁啊?”
杨宣成用劲点了点头:“娘您放心吧,媳妇我给您娶回来,功夫我电要学回来。我不但要将我爹的名号接下来,我还要让您过上好日子。”
母子二人这样坐在一起,就着屋外群星点点,桌上一灯如豆,憧憬着未来的好日子。
说到兴处,母子二人都有些激动,似乎这好日子已经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他们,多迈上几步就能早点得到。可这对母子没有想到的是,天津卫百万户人家,在其后的四五年中,只有极少数能越过越好的,绝大多数人家在每况愈下的境遇中过活,直至苟延残喘。历史的车轮,以碾压着这些在最底层生活的平凡人为动力一路向前,留下血迹斑斑的印痕。
琐罗亚斯德教 任语桥
琐罗亚斯德教是流行于古代波斯及中亚等地的宗教,是在基督教诞生前,中东最有影响的宗教。这个教派在传人中国后有很多名字,如祆教、火祆教等等,但其中有个名字却是近期追长篇连载《智枭》的读者一定熟悉的,那就是拜火教(也就是摩门啦~)。该教认为阿胡拉·马兹达(意为“智慧之主”)是最高主神。马兹达创造了物质世界,也创造了火。火的清净、光辉、活力、锐敏、洁白、生产力等等象征神的绝对和至善,因此琐罗亚斯德教把拜火作为他们的神圣职责。该教在中国也曾盛极一时,在唐以前的史籍中,已有关于拜火教的记载。唐朝时更是在东、西两京都建立了祆祠,东京有两所,西京有四所。在这些祠庙中“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集一时之盛。不过在唐会昌五年时,武宗禁传佛教和其他外来宗教,该教也受到排斥。到了南宋以后,拜火教便在中国内地基本绝迹。
不仅《智枭》中的摩门是以此为原型设定,金庸《倚天屠龙记》中所说的明教、以及江南《光明皇帝》中的明尊教,均是历史上的摩尼教,这个教派也是源于琐罗亚斯德教。